近期,國內學界的學術不端事件頻發,一個可為佐證的數據是,在2013年3月的某一天,筆者在最大的中文搜索引擎“百度”上,分別輸入“學術丑聞”和“學術造假”進行搜索,結果分別找到相關網頁約2390000篇以及1200000篇。這真是一個驚人的數據,并且似乎很可以從中得出當下中國學術界已經“墮落得不行”乃至“學術腐敗現象層出不窮”(有關媒體語)的結論。
其實,在我看來,學術不端事件被頻頻揭露出來是件好事,因為它可能恰恰預示著當下中國學術界離凈化不遠了。而此前相應事件不多一是由于此前學問、或貌似學問的人本就不多;二是因為此前的媒體力量也不如現在來得迅猛;三則因為此前學界的有關問題尚未被全社會重視,并且在很大程度上學界自身也沒有對此類事件予以充分的關注等。但顯然,似乎無論哪種原因都無法導致我們得出當下中國學術界問題更多的結論。
我這么認為并非意欲為當下中國學術界遮丑,此處要討論的甚至也不是“學術不端事件頻發”這件事本身。我要關注的僅僅是,在諸如此類事件或尚未演變為此類事件的現象之中有關學者所表現出來的種種。其中,也許最值得注意的是這樣一個“一條龍”邏輯:先是因為學術討論,然后變為學術批評,然后演變為學者互相攻訐,進而終于被對方陣營苦心搜索一番并“抓住辮子”,最后終于成為徹底的學術丑聞。
老實說,這其實也確實是一種發現學術不端、打擊學術不端的途徑,只是其中所表現出來的具體過程卻實在讓學界同仁不堪。當然,我并不覺得此種不堪不可以接受。我只是覺得為什么我們的學術討論、學術批評幾乎總是會演變為人身攻擊?或幾乎總是因應人身攻擊的需要而被發動?
當然,這不是今天才有的事兒,有案可稽的此種事件至少可以追溯到儒墨兩家的交鋒。眾所周知,春秋戰國時期是我們國家前現代史上少有的百花齊放年代。在這里,所謂百花齊放其實不僅僅意味著諸種觀點學說“齊放”,往往還意味著它們相互之間的對話和辯論,如被韓非子譽為兩大顯學的儒家與墨家就經常相互辯駁、攻詰。
其實,相對道儒法等幾家理路間的曖昧不清而言,儒墨兩家之間的觀點本就對立得非常明顯:前者認定愛有差等,而后者則強調兼相愛……因此,他們兩家發生辯論本屬正常、甚至很值得期待的事兒。然而,如果我們一旦考察他們的辯論方式,就實在很讓人不是滋味:譬若孟子在評價、反駁墨家兼愛理論時說,“墨子兼愛,是無父也,……是禽獸也”,這句話大體可以翻譯為:既然你墨子講求同等地愛人,那么就應該愛他人如愛父母,或愛父母如愛他人,一個視父母如路人的人其實也就是連父母都不要的人。這種人整個兒就是一個禽獸。當然,為了取得更大的勝利,孟子還沒完,末了他還發出號召,“能言距(通拒)楊、墨者,圣人之徒也”。換言之,他老人家還懸了一頂高帽子來引誘更多的人反駁、對抗墨家學說,所謂“圣人之徒”也。
作為貴族或者說自命為貴族傳統接續人的儒家門徒尚且用這樣的方式來辯駁,出身貧下中農的墨家當然也不甘人后,他們除了采取正規的理論反駁方式之外,還用顯微鏡來搜尋儒家諸老的種種“惡行”、“丑態”,以從根本上否定對方的人格、進而開除對方的學格并拒斥對方的理論。于是,被奉為儒家至圣先師的孔子的某些經歷就這樣被拿來說事兒,而孔老先生也就這樣無辜而無端地被攻擊。墨子是這樣講的,“孔某(這個稱呼就已表明接下來的話其實與學術辯論沒有多大關聯)窮于蔡、陳之間,藜羹不糂。十日,子路為享豚,孔某不問肉之所由來而食;號人衣以酤酒,孔某不問酒之所由來而飲。哀公迎孔子,席不端弗坐,割不正弗食”。這段話說的是孔子的兩種經歷:前面涉及孔子受困于陳、蔡兩國的事兒。在那次游歷中,由于只能以不見米粒的藜羹充饑,因此當十數天之后子路突然端著酒肉出現時,孔老先生沒做任何講究就立馬吞噬起來。后面談的則是魯哀公禮遇孔子時的事兒,當是時,老先生凜然強調座席不擺正不坐、肉切得不方不食。老實說,對于有過饑餓經歷的人來講,應很能理解孔子在陳蔡之間的行為;同樣的,當飽食終日時,擺擺譜或講究講究其實也不是什么錯。但墨子講孔子的這兩次經歷,目的就是要通過這個故事來揭露或證立孔子的虛偽、出爾反爾進而將他徹底打翻在地。因此,他講完故事后接著就指出,“夫饑約,則不辭妄取以活身;贏鮑,則偽行以自飾。污邪詐偽,孰大于此?”這是說,孔某人在窮困潦倒時一副喪家犬的德性,而衣食無憂時卻又道貌岸然,簡直就是十足的虛偽造作。另外,就像孟子末了還作了個總結陳辭一樣,墨子最后也加了一句,“今孔某之行如此,儒士則可以疑矣”。考慮到墨子“摩頂放踵利天下”(孟子語)的品行,他的這句狠話毋寧說,只不過是為了達到駁斥儒家理論之目的而不得已劍走偏鋒罷了。申言之,墨子所謂“儒士則可以疑矣”其實還沒有把他的本意更清楚地表達出來,他的本意是說:“儒士之學則可以疑矣”。
我相信,孟子與墨子的這種隔空辯論,初衷當是純學術的,但最后卻根本超出了學問或學術批評的范疇。在這種所謂的學術批評中,我們看到的僅僅或主要是對對方當事人的人身攻擊,至于對方學術觀點能否成立反倒不是重點。
我也相信,其實學術爭辯的各方,完全可以心平氣和地就對方的觀點展開符合學術邏輯的辯駁,而不需要急于給對方扣帽子或劃陣營,更不需要把人家的學界先人拿出來攻擊;當然,似乎也沒有必要僅僅因為人家批評了你的觀點,就一定要用顯微鏡搜索人家的學術不端行為……在中國學術規范遠沒有成熟之前,也許所有人都經不起顯微鏡式的拷問。
我還相信,作為學者,應當為人第一,論文第二。但如果文章一旦寫出,似乎就不應該因人論文,正如就算孔老夫子一生做人反復,也并不應該或可以得出完全否定他的理論之結論;相對應,就算墨老先生一生“理論聯系實際”,也未必可以證明他的理論就更高明。
因此,學術打假當然需要,甚至出于泄私憤的學術打假也不是不可以,但如果學術打假主要是因了這樣的途徑進行,則無疑令人哭笑不得。
來源:《法制日報》2013年7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