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共“十八大”之后,中國新領導層提出“中國夢”的概念,這是有深刻的社會意義的。中國的發展現在處于一個關鍵時期,一方面經濟發展已經不可避免地從高增長轉型到中速增長,另一方面要到2020年建成全面小康社會。今天的中國已經進入中等收入社會,如果在今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即10年至15年內)能夠實現中速經濟增長,就可以比較順利地從中等收入社會過渡到高收入社會。這個目標一旦實現,中國社會今天所面臨的很多問題會得到順利的解決。否則,如果過早進入低速增長階段,就會不可避免地陷入中等收入陷阱。從這個角度來說,發展仍然是硬道理,只有通過發展才能實現“中國夢”。
在強調發展和實現“中國夢”的同時,人們也不難觀察到,“十八大”之后,中國各級政官員中,GDP主義普遍回潮。一些官員少談改革,甚至不談改革,但大談特談GDP(國內生產總值)增長。他們努力尋找自己要趕超的目標,或者自己后面的“追兵”,往往是其他省份或者縣市。所以,這里需要提出的問題是,什么是“中國夢”?如何實現“中國夢”?或者更直接一點,GDP主義能夠幫助實現“中國夢”嗎?
答案可能剛好相反。GDP主義不僅不能幫助中國實現“中國夢”,反而會破碎“中國夢”。從發展的角度來看,GDP主義不僅不能幫助把中國的經濟增長潛力充分發揮出來,反而會導致在短時間內耗盡這些潛力,使得中國更快地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為什么這么說?
不能沒有“政府之手”
中國官員上上下下的統一思維模式或者論證方式是:“有GDP不一定幸福,但沒有GDP一定不幸福”,或者“GDP不是萬能的,但沒有GDP萬萬不能”。但很簡單,這個冠冕堂皇的說法充其量只是一個假命題。GDP是市場上各種經濟交易活動的產物。只要有經濟交易,就不會沒有GDP。很多國家包括近年來發展迅速的發展中國家,并沒有像中國官員那樣每天把GDP掛在嘴上,難道這些國家就沒有GDP了?當然,中國各級官員想的是通過政府這只有形的手去追求更高的GDP增長。這也是可以理解的。如果善用政府這只有形的手,輔助市場這只無形的手,的確可以得到更高的GDP增長。后發展中經濟體都是這樣的。更早一些時候,亞洲的日本和其他新興經濟體所取得的高GDP增長,都是政府之手和市場之手合作的產物。
但問題是,政府之手如何使用?在所有成功的經濟體,政府之手是為了輔助市場,而不是破壞市場,更不是替代市場。如果這樣,為了追求GDP,中國政府官員應當去作改革,去作市場經濟為導向的體制改革。現在有太多的體制有悖于市場經濟,改革了這些體制,中國經濟增長的潛力就可以充分發揮出來,實現小康社會,甚至高收入社會。現在的問題是,改革體制不容易,甚至改革不動,因為體制背后都是龐大的既得利益。所以,各級官員避重就輕,轉而選擇作政府動員式的經濟發展。在這樣的情況下,GDP是如何實現的呢?人們所看到的是各類異化的GDP: 有帶血的GDP,即政府和資方合作,通過高強度剝削勞工和犧牲人類生存環境的GDP;有破壞社會的GDP,就是把一些重要社會領域包括醫療衛生、教育、住房等產業化、經濟化而得到的GDP;有通過人為制造浪費而得到的GDP,公路、橋梁、大樓建了再拆,拆了再建,GDP的確有了,但造成了巨大的浪費。
很多年來,GDP主義已經成為所有官員唯一所信仰的信條和意識形態,其他一切意識形態都成為點綴的偽裝。一切為了GDP,GDP就是一切。已經有足夠的經驗證明,GDP一直是上級政府衡量下級政府的主要指標。結果就導致了上述種種異化了的GDP。實際上,在中國的政治制度環境下,在短期內,追求高GDP增長并不難。GDP是市場條件下“交易”的產物,市場“交易”有一個前提條件,那就是貨幣化。當一個社會所有的一切,包括人的靈魂和軀體,都可以置于市場“交易”的時候,這個社會的GDP必然出現高增長。
不過,結果也是顯見的。GDP應當使人幸福,但異化了的GDP使社會異化,使人異化,使社會不幸福,使人不幸福,并且GDP越高,越異化,越不幸福。經濟的畸形發展和社會的高度異化,是中國式GDP的典型象征。需要特別指出的是,流血流汗、承受GDP增長造成的最大痛苦的社會底層,并沒有得到高GDP增長所帶來的多大的好處,而獲益最大的官員和富人可以做投資移民,做環境移民,帶著帶血的GDP在國外享受他們所追求的生活。結果,表現為國家與社會、政府與民眾、財富者與貧窮者的高度對立。
異化了的GDP破壞社會
改革、發展和穩定應當是中國轉型所追求的模式,也就是通過體制改革來追求高質量的GDP,通過質量GDP的增長實現小康社會,達成社會穩定。這便是良性的發展模式。但通過政府動員而追求得到的GDP造成了一個相反的結果,那就是,沒有實質性的改革,高GDP增長,社會則越來越不穩定。如果GDP是通過政府動員方式、破壞社會而得到的,社會不穩定也就不難理解了。
正是因為這些異化了的GDP對中國社會所造成的巨大破壞力,多年來,中共高層一直在不斷強調經濟發展模式的轉型和可持續發展。中共“十六大”之后,提出了“和諧社會”、“科學發展觀”等政策導向,開始圍繞這些政策導向調整發展模式。到中共“十七大”,更明確提出,發展仍然是硬道理,但必須首先提問是什么樣的發展。之后人們不斷努力淡化GDP主義,不僅高層這么做,一些地方更是實踐去追求沒有GDP主義的經濟增長,也就是追求質量經濟。
中央高層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希望各級官員不要再去攀比GDP,而是要通過改革追求紅利和可持續發展。但很顯然,各級官員仍然沒有可持續發展觀,他們所有的只是任期發展觀。就是說,官員只強調他(她)們任期內的短期發展,在任期內實現他(她)們的GDP目標。一個簡單的例子就是人們所說的“市長經濟”。在城市建設上,每一個新市長上任都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大搞公共工程。一個工程還沒有做完,現任市長就走了,新來的市長往往不再繼續原來市長的思路和工程,結果再來一個新想法,再搞市政新工程。這個過程,循環往復,沒完沒了。這里,沒有政策和計劃的連續性,更沒有長遠的利益觀。這樣,中國的城市盡管創造著巨額的GDP,但城市被搞得越來越丑陋,城市居民越來越不幸福。
如果懂得了各級政府的這一代領導人,是在GDP主義紅旗下長大的這一事實,GDP主義的再次抬頭也就不難理解。但這也就說明了,中國高層在去GDP主義化過程中所遇到的巨大的阻力。在GDP主義思維的主導下,各級官員會根據自己的偏好來解讀高層的意圖。例如,新任總理李克強明明說:“改革是最大的紅利”,但一些官員和御用學者就把此解讀成為,“發展是最大的紅利”。不過,這里的差別是顯然的,即通過改革而得到的GDP是質量GDP,是好的GDP;后者光強調發展,在實踐中必然是以政府動員式的GDP主義。后者恰恰是中共“十六大”以來,執政黨領導層竭力所避免的。
新任總書記習近平最近在博鰲的講話也明確了要通過改革而求發展。他論述到發展和GDP主義之間的關系。很簡單,發展仍然是硬道理,沒有發展,什么都談不上。但是,絕對不能把發展簡約成為GDP。習近平強調,中國的確可以追求高GDP增長,但政府主動不要追求。的確,GDP增長很重要,但GDP不應當成為一個政府所追求的目標,而應當是體制改革和創新的客觀產物。“十八大”剛剛過去,很多地方領導剛剛到位不久。“新官上任三把火”,要在任內取得一些成績是必須的,但絕對不能是重返GDP主義。
繼續淡化GDP主義
從各方面來說,中國仍然具有巨大的增長潛力。實現從中等收入社會到高收入社會的轉型需要具有兩個條件,一是要有一個有效的政府,二是要有正確的發展戰略。其他亞洲社會的發展已經證明了這一點,日本和亞洲“四小龍”經濟體為成功的例子,而緬甸、泰國、菲律賓等為不成功的國家。中國如果重新走上GDP主義的道路,必然會步那些不成功的經濟體的后路。國家動員式的GDP增長,很容易在短時期內耗盡經濟增長的資源,從而促使國家提前并且長期陷入中等收入陷阱。
換句話說,GDP主義表面上在追求“中國夢”,但實際上在扼殺“中國夢”。異化的GDP很難促成中國人的夢想。從外部看,人們可以從晚清歷史學到深刻的歷史教訓。到1840年,中國的GDP仍然占全世界的29%,也就是最高份額。但GDP總量第一的中國,仍然避免不了被擁有非常小GDP份額的英國所打敗。今天不是晚清,中國已經強大。但是作為GDP總量世界第二的中國,到目前為止并沒有得到國際社會應有的尊敬,這是需要人們深思的。
從內部來說,長遠看,GDP主義必然是一條自我擊敗的道路,一條粉碎“中國夢”的道路。實際上,對各級政府官員來說,重要的不是2020年或者2030年中國的GDP有多少,中國會不會超過美國。他們真正需要的是要給老百姓一個實現他們的真實“中國夢”的承諾。在今天的中國,有太多的東西阻礙著“中國夢”的實現。如果可以告訴老百姓,中國可以在2020年或者更長遠一些時間,可以沒有毒奶粉、毒食物了,癌癥村不見了,空氣干凈了,環境變好了,中產階級和企業家感到安全而不用外逃了,法治實現而人人都守規矩了等等,就可以相信到那個時候,人們可以安然地做起“中國夢”來,而不是像現在一樣倉促地做“西方夢”了。對大多數中國老百姓老說,“中國夢”并不是那么抽象,而是實實在在的具體的東西。
很顯然,只要各級官員還是每天把GDP掛在嘴上,而不是踏踏實實地去做體制改革,通過改革去追求發展,“中國夢”永遠會虛無縹緲。如果GDP主義回潮,中國社會必然繼續遭到破壞,十年之后,絕對會變得更加不可治理。對新領導層來說,如何繼續淡化GDP主義,有效約束各級地方政府官員的GDP主義沖動,仍然是一個巨大的政治挑戰。
來源:共識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