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寫的是“我心中的十本好書”,今年改為“我想推薦的十本書”。這兩者有什么差別呢?
好書并不一定是大家愛看的書。屈原的《離騷》沒人敢說不是好書,但它太艱深了,包括中文系的學生在內,有多少人認真全讀了呢?不少大學者給讀者推薦書,一定推一大批中外名著,但其中不少太難讀了,有多少人讀呢?我想有些推薦書的學者自己也不一定全讀過,只是人云亦云,大家沒人敢說不好而已。如今不少報刊、網絡都評當年好書,仔細看下來,其實不一定有多少人讀過,也讀不下去。現在的讀書人,我想應該有一定文化水平(高中畢業以上吧),但工作繁忙,難得有多少時間讀書,太艱深的書,內容再好也讀不下去。不能拿以書為業的專業人士的標準來要求他們,也不能以專業人士對書的要求來要求他們。因此,我想推薦的書一是內容好,但并不難讀。二是有趣味性,能吸引人。此外,我還想推薦一些并未受到廣泛關注,也進不了各種好書榜(甚至連提名都沒有),但值得一讀的書。我想推薦的書和各種排行榜上的好書并不一樣。同時我想推薦的書也與暢銷書不一樣。流行的、暢銷的,不一定是有意義的。有些暢銷書就是熱鬧,吸引人,不一定有什么意義。讀書不僅要看著好玩,還要能給人以某種啟發。
我今年讀的書共有三百零六本,比去年的兩百四十八本增加了百分之二十三。其中有一半是小說、散文之類純休閑的。在我讀的這些書中最少有一半是不值得讀、更不值得推薦的。另有三分之一應該就是垃圾了,讀過連我自己都后悔不已,只好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吞了。當然,這在讀書中也是必然的。沒有讀過,誰能給一本書下評語?記得列寧的習慣是讀一本壞書,也一定要把它讀完,知道壞在什么地方。我想自己在其他方面學不了列寧,就在這一點上學學吧。當然,我也不想評個爛書榜。已經七十了,還是多燒香少拆廟吧,而且,我認為是垃圾,也許別人還認為是寶貝。本來一本書如何,人與人的評價差別真的是有天地之別。
無論愛不愛讀書,沒有一個人不關心中國的宏觀經濟。只憑自己的感覺,或者僅僅看公開的媒體或在網上瀏覽,難以對宏觀經濟有正確的認識。只有認真讀幾本書,才能全面地、科學地認識宏觀經濟。丘吉爾曾說過,在一個屋子里,如果有兩名經濟學家,就會有兩種觀點。如果其中一名是凱恩斯,就會有三種觀點。中國當前宏觀經濟形勢復雜,不同的經濟學家有不同的觀點毫不奇怪。不過概括起來可以大體分為兩類。一種是樂觀派,認為中國當前宏觀經濟一片大好,超過美國,成為世界第一經濟體指日可待。另一派對中國宏觀經濟不甚樂觀,但也不能稱為悲觀派。他們認為三十年的改革取得了偉大成就,但也積累了許多經濟與社會問題。現在中國正在十字路口上,如果改革能深化并完成,中國未來自然是樂觀的,但如果改革受阻,順著這種不純粹的市場經濟的方向發展下來,有可能出現權貴資本泛濫的狀況。在這種形勢下,能否深化市場經濟改革就成為決定中國未來宏觀經濟走勢的關鍵。如果非要給他們起一個名字,我就稱為“轉型派”。習近平同志最近強調,對中國經濟困難的嚴重性要看得多一點,而且決心進入經濟改革的困難區。所以,我認為多講困難與轉型比一味講成就要有意義得多。我所推薦的經濟學方面的書,就是后一類經濟學家的書。
我首先推薦的是最近剛剛出版的吳敬璉、馬國川合著的《中國經濟改革二十講》(三聯書店,2012年12月)。這本書剛剛上市就進入《新京報》暢銷書學術類第三名,可見讀者之愛讀。作者在“前言”中指出,“實際上,中國的改革還只是走在半途”,仍然是一種“半統制,半市場”的混合體制。“在這種體制下,中國在實現高速增長的同時,各種矛盾也逐漸積累。”這就抓住了當前中國各種問題的實質。這種體制持續下去就會引發極“左”的興起,將破壞中國的穩定與發展。而出路是“重啟改革議程”。這也是我們的唯一出路。全書以對話形式呈現,二十講分別講不同的問題。既有對中國改革的總結,又揭示了各種問題的根源與出路。這本書并不長(僅二十六萬九千字),兩位作者反復討論、修改,用了兩年多的時間。我真希望每一個關心中國未來的人都讀讀這本書。我拿到書后看了兩遍,這本書是值得精讀的。
另一本可以與《中國經濟改革二十講》配合讀的書是韋森先生的《大轉型:中國改革下一步》(中信出版社,2012年7月)。韋森先生是我敬重的新一代經濟學家。他讀書多,思考也深刻,他的文章頗有哲學思辨的風格。這本書實際上是一本論文集,不過整本書還是有體系的,可以作為一本專著來讀,其中涉及了中國改革的各個熱點。我之所以推薦這本書,一個重要原因是這本書有許多獨到的見解,令人耳目一新。比如,許多人認為“國進民退”就是最近的國企收購民企。韋森先生指出,這是誤解。真正的“國進民退”在于“一是自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來國家財政收入在國民收入中的份額快速增加;二是政府投資占全社會固定資產投資總額的比重越來越多;三是國有企業及一些超大型國有控股集團憑借其壟斷定價以及其他資源占有上的壟斷地位快速地進行資本積累自我擴張”(第24頁)。我認為這樣定義才是準確、深刻的,也才有助于確定下一階段國企改革的重點。再如對財政改革,不是泛泛而談減稅和減少“三公支出”,而是強調以實現民主為基礎,實現財政民主。這就深刻多了,而且把財政改革與政治體制改革聯系在一起,財政改革才是從根本上改。此類頗有見地的觀點,本書中還不少,值得認真看,認真思考。
我想推薦的第三本經濟學著作是王小魯先生的《灰色收入與發展陷阱》(中信出版社,2012年5月)。我之所以推薦,原因是,我覺得不少經濟學著作泛泛之論太多,說大問題多,對個別問題深入研究太少。許多學人到各種論壇上發表高見者多,而能靜下心來做點研究的太少。王小魯先生是認真研究收入分配問題的,所寫之書有理有據,絕無廢話、空話。但這種研究又不是抽象的,而是實實在在的。王小魯先生確定了灰色收入在現實中的嚴重性,并分析了其根源與解決方法。收入分配不合理是當前經濟中極為重要的一個問題,黨中央也把收入分配改革作為重點問題,可見研究這一問題的意義所在。作者的這種研究在學術界也引起了不少爭論。官方的一些學者對他進行了反駁。能引起爭論就說明他的研究極有意義,引起了社會關注。而且,讀了反駁的文章,我覺得反駁態度很明確,但沒有什么讓人信服之處。希望更多的人學習王小魯,深入研究改革中的各種問題。
這三本經濟學著作盡管相當通俗而且有趣,但即便是經濟學家也不可能天天讀經濟學。我也介紹三本文學著作。文學的主體當然是小說。今年我的閱讀中,有一半是文學作品。其中約讀了一百二十多種小說。不過,感覺好的少,可讀的不多,垃圾還不少。
把我全年看的小說翻了一遍,只有一本印象最深,把我感動得落了淚。時間上是去年出版的,我今年才買到讀完。這本書是嚴歌苓女士的《陸犯焉識》(作家出版社,2011年10月)。小說寫海歸知識分子陸焉識“文革”期間受迫害,到新疆勞改,最后平反回來一無所有的經歷。這大概是不少知識分子命運的縮影。書中最為深刻的,是對人性的揭示:在極“左”的路線下,人性受到了怎樣的扭曲。陸焉識在西北大沙漠中的遭遇,種種世態,以及回來后兒子對他的態度,數次使一個七十歲的老頭子淚下。陸在沙漠中為了看與女兒的事情有關的新聞片,付出了不可想象的代價。而陸氏夫婦相互的深情,閃現了人性善的一面。但在當時的形勢下,人性惡壓倒了人性善。我常想“文革”對中國的打擊,遠不在于經濟方面,亦不是死了多少人,而是對人性的扭曲,對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的摧殘。沒有了人性,人還能剩下什么呢?今天的道德淪喪,不是市場改革之罪,仍然是“文革”之罪、極“左”之罪。溫總理提醒我們不要忘記“文革”,要防止“文革”重來。但許多年輕人并不知“文革”是怎么一回事。我想,讀了這本書,可以補上這一課。
說到認識“文革”,我還想推薦兩本回憶錄。一本是孫康宜教授的《走出白色恐怖》(三聯書店,2012年9月),一本是徐小棣女士的《顛倒歲月》(三聯書店,2012年8月)。這兩本書,前者是寫臺灣的白色恐怖,后者則寫大陸的“文革”。異曲同工地各寫了一段兩岸的特殊歷史時期。以前兩岸互不了解,不清楚雙方人民都經歷了不同形式的恐怖時期。孫康宜是耶魯大學的教授,所以,她的著作報刊多有介紹,而徐小棣是普通中學教師,少有人關注她。實事求是地說,孫書的文筆比徐著高明許多,但兩本書共同的優點是真實,因而同樣感人,值得我們一讀。附帶說一下,在文學諸體裁中,我感覺小說好的少,而散文、回憶錄這類書好的則較多。小說被我歸為“垃圾”的多,而散文、回憶錄一本也沒有。
史學方面,我推薦張鳴先生的《重說中國近代史》(中國致公出版社,2012年2月)。這本書之所以值得一讀,是因為作者提出了認識歷史的一種重要方法。他認為,我們過去把歷史作為意識形態,通過歷史灌輸某種政治觀念。歷史當然離不開意識形態,但歷史首先是過去的事實。按意識形態來講歷史,就會歪曲歷史。只有按歷史事實來講其中反映的意識形態,才對人有啟發作用,也才有意義。過去我們學的近代史都是外國人侵略我們、我們反侵略的歷史。張鳴先生提出,近代史就是晚清史:“其本質就是西方把中國拖入它們的世界體系的過程。”(第4頁)西方先拉后打,中國一直拒絕進入,這就是一部近代史。這個觀點重新定位了中國近代史的主線,我想史學界絕大多數人恐怕很難接受。但從這條線來認識中國近代史,我覺得是一個新觀點,起碼不要一棍子打死,可以爭論。這本書是作者給大學生講近代史的講稿,寫得通俗且有趣,大學生能聽下去,任何一個人都應該能讀下去。
還想推薦另一本歷史書:臺灣史學家、中研院院士王汎森先生的《傅斯年:中國近代歷史與政治中的個體生命》(三聯書店,2012年5月)。寫傅先生的書很多,但我認為這一本最好。他不是就傅斯年講傅斯年,講他的思想、個性等,而是寫中國知識分子從“五四”到上世紀五十年代思想變遷的歷史。傅斯年其實不是一個人,而是代表“五四”以來的一代知識分子。這就使這本書超出了個人傳記的層次。我們也可以從中理解這一代學人。此書值得讀的另一點,在于它的研究方法,其中體現了歷史學家嚴謹的研究態度,可謂無一字無一句沒有依據。我特別喜歡在國外受過嚴格學術訓練的學人寫的東西,認真,沒有浮華的詞藻。另一本盧漢超先生寫的《叫街者:中國乞丐文化史》(社科文獻出版社,2012年8月)風格相似,亦為我所喜。不過不在我的推薦書目之列,不是書不好,而是超過了十本之數。
中東問題是當今世界的焦點。我本想推薦張信剛先生的《大中東行紀》(廣西師大出版社,2011年9月),但又是去年出版的,而且我也是在去年讀的,所以這里推薦張翠容女士的《中東現場》(廣西師大出版社,2012年4月)。張翠容女士是香港新聞工作者,曾親歷諸多中東大事,也采訪過查韋斯、阿拉法特等名人。這本書是她在中東各國采訪后所寫,決不僅限于新聞采訪,而是有研究,有分析,遠遠超過了一般的紀實性新聞。讀這本書,,我們可以窺見錯綜復雜的中東問題的根源,也可以了解恐怖主義的由來、美國中東政策的背景,以及中東未來的希望何在。一般讀者去中東的機會不多,隨這本書游一次中東,對中東的各種問題,會有更深的認識。
最后想推薦一本“閑書”:蔣勛先生的《寫給大家的西方美術史》(湖南美術出版社,2011年1月),說來又不是今年的。但這類書我認為沒有什么時間性,而且本來它最早出版的時候,已是多年之前。我之所以推薦這類書,是因為,我覺得每個人都得有點藝術修養。國內這類書出的也不少,但許多太厚、太大,恐怕一般讀者沒時間看。蔣先生曾有一本《寫給大家的中國美術史》(三聯書店出版),我讀過,覺得好,所以就推薦了配套的另一本。這本書并不厚,連插圖在內不到三百頁,把從史前到現代的西方美術史的發展、重要的畫家及作品都作了介紹,當然簡單了一點,對美術史門外漢而言,也算夠了,至少提供了一點入門知識。
十本書之外,還想推薦兩套叢書。一套是博源基金會主編、社科文獻出版社出版的“博源文庫”。我買到并讀了十三種。這套書貼近當代中國改革的重要問題,內容涉及蘇聯、中國大陸及臺灣地區,既有歷史的,又有現實的,圍繞中國如何實現現代化這一問題展開討論。作者均為國內外有影響的學者,水平相當高,每本書后還有學者的討論,很值得讀。另一套是中信出版社組織并翻譯出版的“尼爾·弗格森經典系列”,共十冊。尼爾·弗格森是我最喜歡的金融史、經濟史專家。他的書被我視作歷史學經典,既是認真、嚴肅的研究,又充滿了趣味,讀起來并不艱深。我為這套書中的七種九本(《羅斯柴爾德家族》為一套三本)寫過書評。這兩套書不必全讀,挑自己愛讀的即可。
總結今年的讀書,量多而質不高。明年要減少量而提高質,堅決不讀垃圾小說。讀書是愉快的,無數閑暇時光在讀書的愉悅中,不知不覺就過去了。我愛寫書評,就是想把自己讀過的好書推薦給更多的讀書人。愿我們在讀書中迎接一個又一個新年。
來源:東方早報-上海書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