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官覺庫存真實嗎”
金庫開啟,記憶驚飛。就在某一天,像一群拍翅驚散的蝙蝠一樣,那些本來在記憶倉庫里沉睡的塵封片段,沒來由地突然成群撲到我的臉上,揮也揮不去。但當我反過來想要捕捉它們時,卻怎么樣也捉不著具體的重量與形狀。
那些片段常常是童年記憶里的某種感官記錄:昔日住家榻榻米暗角微微晃動的光影,光影中輕舞漂浮帶有熱炒蒜頭味道的灰塵,灰塵中震動著遠方收音機里歌仔戲令人昏昏欲睡的哭調唱腔,哭調唱腔聲中有一支熱天午后行進中鑼鼓喧嘩的葬禮隊伍……
或者是一些腦中浮現的默片一般的凝結場景:傍晚時分小學教室潑水后清涼的紅磚長廊,操場邊上空蕩蕩的單杠鐵架與低眉靜默的榕樹群,后山上排列整齊的香蕉園和鳳梨田,一名少女在樓梯口回眸時哀怨的眼神……
那些喧囂交雜的聲音、放肆挑逗的氣味,以及刺激奪目的顏色,有時候無比清晰,有時候泛白模糊,我不免要疑惑,那些官覺庫存都是真實的嗎?如果是真實的,為什么當我想要記得它們的時候,它們就嘲弄似地忽遠忽近、游離不定呢?或者它們是扭曲或虛構的嗎?如果是虛假的,那么,由這些記憶片段所建造構成的我自己,到底又是誰呢?
就在某一天,我突然記起這許多事情和畫面來。年輕時候的我,無暇回顧平淡生活的過去,在汲汲營營的職場社會里一心向前,心思被辦公室的爭權奪利占滿,渾不知這些片段畫面記憶對我的意義。父親過世的那個晚上,我沉默地載著他的遺體飛馳在高速公路上,細雨蒙蒙,路燈閃爍,小貨車濕漉漉的車輪唰唰唰地轉動著,仿佛奔向不再有光明的未來。我不知道該傷心還是該專心,思緒難以集中。忽然之間,記憶倉庫打開,灰撲撲沖出來千百只蝙蝠,無方向地散落亂飛,灑得我滿頭滿臉。從那之后,往事盤旋,思緒就停不了了,我常常陷入在某件意義不明的記憶里。
“記憶的對象是什么”
往事襲向心頭,后來的一段時間,我暗暗咀嚼記憶與追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想到幾乎天底下什么事都談的希臘圣哲亞里士多德,我在他的全集里找了一找,果然也討論到靈魂、官覺和記憶,在他一篇叫《關于記憶與回想》的短文里,開宗明義便問道:“記憶的對象是什么?”接著又自答道,我們不可能記得未來,未來只能做為意見或期待的對象;我們也不可能記得現在,因為現在是知覺感受的對象;與記憶有關聯的,只能是過去。
記憶,既不是感受,也不是觀念。記憶是時間流逝后我們的某種知覺或觀念的狀態或情感。因此,所有的記憶,都隱含著一段消失的時光。
是呀,消失的時光。我所有的記憶,代表的就是所有我已經失去的時光,無知的、青春的、不那么青春的,即使是不愉快的傷害與傷痕,如今也成為追憶的對象,或者說正是因為失去了,它們如今都成了我的美好過去。
但我們真的不能記得未來嗎?在我沉溺于過去的時候,我仿佛回溯了人生的許多轉折點,每一個轉折點都曾經有兩條以上的路,我選擇了其中一條,回想之際不免沉吟,如果選擇了另一條路會如何?另一條路會把我帶到另一個天堂或者是另一種地獄?那里顯然有另一種未來,另一種人生,另一種身份,另一個場所,以及另一個完全不一樣的我。
但我當時想象不同,我選擇的是一種我以為會發生的未來,也棄絕了我以為我不想要的未來。這些未來顯然都過去了,有的沒有發生,有的胎死腹中,然而我還記得它們嗎?有的我記得,有的則蹤跡難尋,有的則混在偽裝的記憶里,成為我人鬼不分的困惑,我有時候要問自己:“這是發生過的事嗎?還是僅僅為我曾經擁有的想象?”
追問過去,是老去的表征,但這也只是自然規律,并不丟臉。我甚至因而有了寫作的沖動,我想記錄自己的來歷,甚至包括了形成我雛形的1960年代的臺灣,以及人生的某些片段。這個沖動,也許和初民或原始部落在文明的曙光里記錄民族的起源和遷變并無兩樣,而記憶的結果,究竟是神話還是真實,也一樣難以考究。我的意思是說:“別追問我真假了,如果真實的記憶有破洞,我只能用虛構想象把它補起來。”我無意騙人,我只是不愿見到往日自己的人生滿是遺忘的空缺。
我把這些記錄所得,一篇篇寫在當時剛在臺灣創刊的《壹周刊》里,成為一個專欄。一年之后,我停了筆,然后又花了四年來修改它。也沒改什么,每天加一個字減兩個字,一種口氣換到另一種口氣,改了好像沒改,卻花了好多時間。也許尋找記憶往事的人,流連在已經消逝的時光,眷戀不肯離去,也是自然的。
現在時間到了,我決心把這些文章印出來了。我想象這是一個人與記憶(或是遺忘)搏斗的記錄,因為是關于記憶,所有的故事也就如亞里士多德所說,都隱藏了一段失去的時光。那一段段時光,相對于永恒的時間,如露如電,似泡沫又如幻影,只能和昔日專欄的名稱一樣,叫它“人生一瞬”吧。
(本文為《人生一瞬》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