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許多人一樣,第一次見到於興中先生的感覺是他的纖塵不染。他純澈見底的眼睛,他明朗溫和的笑容,他永遠潔凈的衣著,總是透出由內而外的儒雅與干凈。如果把他氣質與玉石相比是最恰當的——寧靜致遠,溫婉和煦。我有 幸為先生的學生,更榮幸被先生稱為朋友。很想說一說,我所知道的亦師亦友的於興中先生。
作為老師的於興中先生,首先是他的守時。他為我們講授法理學,課時安排在每年的六月和十二月,剛好是西安最熱和最冷的時候,沒有空調和暖氣,忍受著酷暑和嚴寒,他卻從未因此而有一句怨言。先生總是提前趕到教室,等待學生的陸續入座。到了下課的時間,如果他的問題還沒有講完,他就征求大家的意見,等到大家一致同意聽完課之后再去吃飯,結束之前他還會笑著表示歉意和學生說一聲sorry。其次,先生上課總是課前準備的很充分。因為他講課大都用英語,我們有一部分人的英語聽力不好,其中就包括我本人,先生會提前把講義發給我們,把要評介或者討論的問題的有關資料和重要論文,提前打印分發,這樣我們就有時間熟悉和準備課上要講的內容。當然,先生的課堂氣氛總是讓人懷念。他非常鼓勵學生的發言,哪怕最幼稚的問題最粗淺的見解,都不用擔心會招致先生的否定或打斷。他總是真誠注視,微笑傾聽,他總能發現你所說的可取之處。在他的課上,氣氛總是很熱烈,在互相討論和發問之中,常常有些意外的收獲。作為老師的他強調在課堂上以學生為中心,對學生有愛心,這在我讀書生涯中所遇寥寥。
先生教授我們治學的方法。先生說,當你研究一個問題,一定要找出這個領域中的大家著作進行研讀,同時注意他在文中所提到的人和相關理論,看他在注釋中都參考了哪些人的哪些書,再把這些人的書找來研究,依次如此進行相關的延伸閱讀和思考。這樣做的好處是你不會偏離這個領域的核心問題,了解該領域研究目前的最高水平和最新成果,閱讀經典找出真問題,不作無用之功或重復勞動。同班的一位被公認專業功底最為扎實的同學,他感慨聽於先生的教誨受益匪淺,他說:“我在讀博期間,要做的事情就是按照於先生原來講課的講義內容,他所指點的路徑與方法,搜索這些英文原著和文章,在此基礎上不斷擴展閱讀和研究的范圍,我覺得自己的專業知識越來越系統,功底也越來越扎實、豐厚”。
說到作為學者的於先生,我很贊同劉作翔先生的評價,他說於先生淡漠名利,品性高潔,并認為他是學術界少有的真正的謙謙君子,我至今還記得劉先生說這些話時的神情,贊美和欣賞之意溢于言表,梁治平先生也說他“性格沉潛,為人敦厚”。劉作翔先生再三強調於先生在學術上的嚴謹,稱贊先生博聞強記,知識淵博,卻不事聲張,從不賣弄,在應邀參加的各項研討會上不輕易遞交論文,一旦發言,總是說別人沒有說過的問題,或者即便這個問題已經有人說過,他也必有自己的話。於先生自己也曾經說過:“青年時代,我非常想把自己寫的東西變成鉛字,后來讀書多了,發現想說的話別人早已說過了,便不再熱衷于發表”。他甚至還說如果每一句話都在重復別人,出版這樣的書是愧對環保的。時下抄襲剽竊、東拼西湊之為者聽到於先生的話會不會心感羞愧呢?
於先生的文章從發表的數量來說,顯然不算多。他的文章大都從宏觀的角度論述法理學問題,比如他很有份量的博士論文就是圍繞法律與文明秩序這一宏大問題展開。我曾經就這個特點和他聊過,他笑著說他那個年代出生的人,有過知識青年下鄉的經歷,年輕的時候總有些改造世界和時代的熱情和夢想,有幾分英雄主義的救世情結。當然,先生對法理學中那些微觀層面的問題也是關注的,這在他的著作《法治與文明秩序》可以看到。先生著作的面世,無疑是一件值得祝賀的事情,在這本集子里收錄了近些年來於先生“應朋友之邀撰寫的小文”,這當然是他的自謙之語。雖然時下里,貌似繁榮的中國法學界,學術著作、論文如雨后春筍,花開千樹,但是,真正有獨到思考和學術價值的文章卻并不多,這個時候,持先生之書,靜心讀他的這些“小文”,必有所得。
於先生的這本集子,梁治平先生的序言有一番概述:總體分為四個部分,視角由廣而狹,首先談文明架構下的法律與政治秩序,其次講法律的理論與學說,解讀當今幾大有影響西方法學學說和理論,再談運用法律的技術,最后論及香港法律制度。了解於先生經歷的人,大都可以看出這種安排既表明他的學術之用心,也反映他的生活歷程。於先生的文字平和淡然,舉重若輕,卻不失文采,看似輕描淡寫,實際上思維縝密,禁得推敲。讀他的書,就像聽坐在對面的朋友說話,不以真理自居,也不強加于人,就是那樣向你娓娓道來他的想法、觀點,讓你感受思想的魅力和智識的愉悅。
凡是與於先生有過交往的人都會感受他的真誠、謙和、寬諒與坦蕩。我曾經給先生發過郵件,知道他非常忙碌,所以在信中說明不用回信,但是他還是記得抽空給我回復幾言,推薦文章和發送一些資料給我,還為自己不能每封必回表示歉意。
去年七月,他來京辦事,他約我和另外一個學生一起吃飯,見面時,我以為他認不出我,因為他上課時我是坐在角落并且沉默的學生。但是他告訴我,他是個記憶力很好的人,他教過的學生他都記得姓名和相貌。這讓我有些意外和驚訝。
我向他們推薦一家比較僻靜的餐館,點菜時他說女士優先,讓我們兩個學生做主。他夸我選的餐館環境不錯,夸我們點的菜都很好吃,這話讓我們感到滿足。我以前與先生接觸很少,開始還有些拘束。但是只幾句話,我就全然沒了緊張,竟然眉飛色舞的與他說起許多軼聞趣事,這時我才發現先生是如此率真的人,他很喜歡笑,他的笑容是那樣明亮,真誠,好看,象一個純真的孩子,從來沒有經過塵世的污染,有時候,他竟笑的止不住,真是可愛極了。問到先生的愛好,沒想到於先生留洋在外多年,最喜歡的不是好萊塢的大片,而是中國古老的傳統戲曲。他說喜歡聽中國的傳統戲曲,如果能夠看真人現場表演的那種,最好不過了。我說我也會唱,即興給先生來一段越劇“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他聽完就立刻鼓掌叫好,說戲詞美,唱腔也美,還說我唱戲可以演賈寶玉,真是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先生也,我就喜歡賈寶玉,喜歡徐派唱腔!反串小生最大的好處還在于有“娘子”可以喚。他說沒有想到我這么幽默,其實我的幽默也是懂幽默的人才能激發。我永遠忘不了與先生相聚的情景,我到了北京工作一年多了,還從來沒有那樣輕松快樂過。
不過,期間說起一件小事讓先生神情黯然,他說前一天和梁治平先生及家人去一家餐館吃飯,對方的宣傳海報上寫著席間有“海豚表演”。他們去了之后發現只有幾平米的小水池,水量只及小海豚的腰部,兩只可憐的小東西早已失去了本來的生機與活潑,於先生看了心里很難過,無心去品嘗那里的飯菜滋味。要了那家餐館的名片,他們要向動物保護協會反映此事。先生不僅是一個充滿人文關懷的人,他還有著悲憫情懷,他說我們要愛惜一切生靈,人類應該善待同生于一個地球的其他生物。
我問先生最看重的是什么,他毫不猶豫的回答說:“我最珍惜的是人與人之間的情義”。我還問為什么他看起來總是那樣纖塵不染,他說:心里干凈,老實做人,踏實做事。先生雖然時時忙碌,但他的神情總是從容、安詳、優雅,“蒼浪之水清兮”,我想只有內心安寧靜謐之人才能到達如此境界。
和於先生相聚的三個小時,對我而言是永遠難忘的美好時刻,我們與他揮手道別,戀戀的看著車影消失。剛離開,我們就開始懷念了。
我記得臺灣作家林清玄先生說,看一個人是否成功,不僅僅看他獲得的名氣,他外在的財富,還要注重內在的衡量標準,如果你的心靈今天比昨天更自由,你對待他人比昨天更寬容,你的視野比昨天更開闊——那么,你就是一個成功的人。
於興中先生無疑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成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