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本10年前的著作重版,是好事,也是壞事。
對作者也許是好事,意味著北大出版社認為該書還有些商業或其他價值;而如果這個判斷不錯,那就意味著這本書對今天的中國讀者也還有點價值。但這個價值是什么?是書寫得好嗎?而所謂“寫得好”,又是什么意思?
校訂之后,我發現,也許重版的主要價值在于,本書各章(有關方法的第十二章除外)集中關注和討論的中國司法制度的所有問題,在不同程度上或以改變了的方式仍然存在;有的有所改善,有的則更尖銳了;并且不限于基層法院,甚至不限于中國的中西部或農村地區;當年研究問題的基本思路,以中國問題和經驗為基礎的分析和理論追求,至今或許仍然前沿,特別是面對概念法學和教義法學的泛濫;隨著中國的和平崛起,本書中展現的對中國問題和中國學術的關注甚至變得更為急迫了。這本曾引發很多討論和爭議的書,因為不合時宜,才沒過時,甚或更有針對性了。
對于一般所謂以學術安身立命的人,這好像是一個成功,一種安慰;但由于任何文本——包括文學文本——的意義從來是社會需求構成的,對一個希望以學術研究來參與促進中國社會發展的人來說,這其實是一個失敗,一個悲劇。
我渴望速朽。
二
畢竟10年了,中國社會的快速發展,包括10年來的司法改革,中國基層的司法還是有了不少變化。10年間我也曾寫過其他一些文字,觸及了這些變化和問題。概括說來,大致有:
1.中國基層司法,特別是在農村,變得更為重要了。由于包括立法和司法自身在內的多種社會原因,目前中國處于社會矛盾的多發期和凸顯期,人們訴諸司法解決糾紛更多了;人們對司法的期待高了,但失落感也更多了。經濟社會的快速發展也令糾紛發生了一些重大變化。社會流動性的增加,人們交往的對象更多變化和更為多樣,糾紛增加了;由于人際關系的變化,即使在農村,調解的適用性和有效性也明顯下降;即使農村的案件類型也變得不再那么簡單了,特別是在東部沿海地區,糾紛中有了更多城市生活的因素;即使在偏遠的農村,離婚案也更多由女性提出;因車輛、機器、電器引發的各種人身傷害已經完全改變了侵權糾紛的類型;涉訴上訪的問題變得很突出。
2.盡管規則治理仍然是整個司法制度的核心問題之一,但在基層司法中,糾紛解決——“案結事了”——仍然是重點,仍然是基層法官的主要追求。
3.法院體制中基層法院的制度功能(不同于其社會功能)定位,法院內部的審判和行政管理體制,包括對防止司法不公的內在和外在監督、防范機制,還沒有理順。之前的問題基本沒變。
4.1990年代以“誰主張誰舉證”為起點展開的審判方式和司法改革,強調抗辯制,強調坐堂辦案和程序,在城市地區收獲很大,但與基層司法的現實需求和制度支持還有相當的差距。由于嚴重缺乏司法的諸多格式化條件(律師代理和公文化的證據材料等),基層司法,特別是人民法庭主要涉及民事案件的司法,其實一直主要是特定意義上的“能動司法”,且往往調解優先。
5.基層司法的法律專業人才總體上仍然嚴重匱乏。盡管在東部發達和比較發達的地區,即使是在農村,基層司法中已不時出現了有正規法學教育背景的律師的身影,但在絕大部分中西部基層社會,律師仍然罕見。統一司法考試提高了初任法官的標準,由此帶來中西部和基層法官向東部沿海地區和高層級法院流動,大批老法官退休以及為了提高所謂的專業化水準而推行的強制性“離崗退養”,以及法學院畢業生由于待遇問題不愿到基層法院就業,中西部的基層法院甚至更缺乏法官了。人民法庭的總數在減少,基層法院中有法學院教育背景的法官嚴重匱乏,甚至難以為繼。
6.1990年代以來強調專業化和職業化令法官總體的專業和職業能力有了很大提升,但法律界、司法界和法學界對基層法官需要的特殊和綜合的知識和能力關注不夠,甚至有所弱化,對具體社情重視不夠,對法官在這種環境下有效司法的經驗關注不夠,總結提升不夠。甚至出現了比較刻板的法條主義傾向。
7.社會變革帶來了社會法律共識和道德共識的重新凝聚和形成,正式的法律知識、信條與比較穩定的習慣或社會的道德共識還有不少沖突。
社會和形勢都變了,但一些核心問題基本沒變。
三
這次新版,我沒有對書的內容作任何實質性修改,即使有新的數據和材料可以對相關章節予以充實修改。例如第十一章關于民事一審的上訴率問題。我的研究歷來以基本(另一種意義上的重大)問題為導向,細節上的與時俱進如果不影響分析的基本結論,則毫無意義。
我對文字做了些許調整:除了修訂錯別字外,我盡可能簡化一些表達,去掉或盡力淡化原文中的翻譯味;個別地方,因今天看來說理或注釋不夠,略微增加了些許文字。
作此說明,固然考慮到已有本書初版的讀者不必再破費,但更想為歷史留下一片化石——有關我們曾走過的20世紀末的中國社會、司法和法學。
(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
以上刊于2011年3月24日檢察日報學術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