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這些年來,人們的日子過好了,素質也提高了,談論學問的人也就越來越多了。昔日學自官出的舊習日漸被學在民間所取代。無疑,這是吾國社會進步,人民向往文明的必然表達。也是以文字為代表的符號一旦深入人們的心靈世界,所帶來的必然回應。同時,談論學問的人之所以如此之多,也和我們固有文明對學問的關切、崇尚不無關聯(lián)。盡管在國史中,帝王們導演的焚書坑儒、文字陷獄等慘案不絕于書,但或許是受“學而優(yōu)則仕”的感召,或許是因科舉取士制的熏陶,讀書人、學問家的地位在普通中國民眾心目中,即使不是最高的,但也是相當令人尊崇的。學問家們很少因為自身的受難而遭民眾的普遍唾棄。
在鄙鄉(xiāng)那個偏僻之地,即使再窮、再沒文化的人家,也喜歡附庸風雅,在自家主屋掛上幾幅字畫。特別是,倘若那字畫的作者在當?shù)剡有些名氣,則人們的談資每每由字畫而及字畫的作者,于是懂字的還是不懂字的,都會津津樂道;知作者的還是不知作者的,都會談笑風生。記得鄙人小時候,盡管村民們往往家徒四壁,吃了上頓沒下頓。但對娃們能初中畢業(yè),或者最好能上個高中,都充滿期待。這種情況,自然絕非存在于鄙鄉(xiāng)。2001年“五一節(jié)”前后,鄙人到貴州調查,在湘黔邊界的深山大溝里,在葉辛筆下那“高高的苗嶺”上,在一個僅有數(shù)十戶人家的小山村,不僅藏有數(shù)萬份康熙以來的契約,而且那契約書法之精美,不禁令人嘆而觀止。直到如今,當?shù)卮迕衲堋拔栉呐闭呷圆辉谏贁?shù)。為此,鄙人將在當?shù)爻晌牡囊皇仔≡姡挥梢晃唤沾迕駮鴮懀缃瘢@幅書法作品就掛在我在威海的家璧上——“頭枕清江問世川,波聲對破夜闌珊。桃源小令今何在?殘月朦朧云水間”。
現(xiàn)在,吾國終于有條件讓更多的人關心學問,擺弄學問了。但學問之路,盡管讀大量書是必要的,不過充其量這只是必要條件,而不是充要條件。讀書之外,對社會萬象的觀察,對人情世故的了解,書本知識和社會實踐的必要對照與有機結合等等,都應當是一種超群絕倫的學術觀點提出和深化的必要條件。更重要的是,正如大家在日常生活中所感受到的那樣,那些個做學問的人,往往多少有一些偏執(zhí)。盡管偏執(zhí)這個詞是一般人不大欣賞的,但在人文—社會學科中,對認準了某一領域、某一觀點、某一主張的學者而言,堅守偏執(zhí)的立場,鍥而不舍,刨根問底,終會有所建樹的。在這個意義上講,偏執(zhí)并非學問的天敵,甚至是深化學問的一種必要態(tài)度和立場。這才能導致所謂“片面的深刻”。反倒是哪種左聽聽也有理,右看看也有理,學術立場搖擺不定,學術見解左右游弋的人們,指望其做出什么新鮮學問,可能只是勉為其難了。因為他們不會執(zhí)一己之見,下勘檢功夫;因為他們耳根太軟、眼界太淺。
吾人曾有如下有關智慧之分類:學術智慧不同于決策智慧。前者著眼于攻其一點,盡管不能說不及其余,但只有和這一點相關者,才堪引用,否則,就可能文不對題,甚至離題千里了。基于此,完全可說學術智慧所崇奉的就是“片面的深刻”。學術上的多面手,如張衡、郭沫若如此全面發(fā)展之人物,固然存在,但并非總是存在。相反,我們所見到的學術精英,更多的是抓住一點,并能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哪種。但決策智慧則完全不同,一位決策者倘不能面對眾說紛紜的學術觀點,全面把握、擇優(yōu)選擇,就可能滑為實踐偏執(zhí)狂,就很難協(xié)調這個充滿了矛盾的社會之種種問題,就可能把公民帶向災難之途。
基于如上思考,鄙以為,說一個人在學術上偏執(zhí),不但不是什么貶義,而且是對其忠誠于學術的褒揚。或以為,這種對約定俗成的詞語的個人解釋,并不能改變日常運用中該詞的基本定性。我不否認這點。但我堅持一種偏執(zhí)的立場、態(tài)度和學術行動,對一位學術研究者之必需,我更堅信在所謂全才、通才如鳳毛麟角的背景下,只有這樣的學術研究者,才有可能做出像樣的、讓人不得不關注的學術成就。當然,僅僅有這種偏執(zhí)還不夠,對一種學術觀點的橫空出世、發(fā)揚光大而言,這只是一種可能性。它僅僅決定著一位學者對自己見解的信心和忠誠,除此之外,就需要穿針引線的細微功夫了。否則,就只剩下所謂的微言大義了。那樣的“學問”,只能提供給人們猜測,而無法讓人明斷。
是故對學人之于學術的偏執(zhí),必須予以同情的理解,否則,讓學者在學問面前也學得八面玲瓏、討天下人歡心,就不但失卻了深化學問研究的主體基礎,而且也會葬送學者對學問的基本忠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