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濤急,輿情鼎沸,民間更是喊打喊殺之聲一片。和戰兩難,進退維艱,專業人士自有判斷。在下身役法學,此刻只想就其逸出效應,自外圍作法政哲學的背景梳理,而為邊疆政治和國家理性這一當下難題提供純粹理論而非策論之思。畢竟,此事牽連南海、中南海和太平之洋,三水相連,一處比一處水深,哪里是隨便說說的。
一、“四喜四憂”:需要降溫
此次國內輿情開放,或者,有限度開放討論南海問題,甚不尋常。央視第一頻道晚間黃金時段設壇連線,八方名嘴,唾沫橫飛,念經賭咒,以常識應對問題,聚攏了一般百姓的心,讓萬萬人看花了眼。而據在下體認,恰恰是此等官方姿態和民間輿溫,反倒讓人感覺事到如今,別再煽風,適當降溫吧。
因為,其間纏夾著“四喜四憂”也。
第一,喜的是當下中國,雖非鐵桶,卻為輿情嚴緊管控之邦,而南海風濤事關邊疆政治、國家利益及其政治正確之大是大非,牽連于國家理性和公民理性,居然容忍公開討論,甚至主動采取公共討論的方式,一定程度上訴諸公共理性,可堪訝異者也。諸位,以中國之大,轉型關口,問題成堆,“壓力山大”,單挑此事說事,這本身就非尋常之事,耐人尋味之際不免讓人浮想聯翩。什么時候“中央”電視媒介就國人揪心的政體改革討論過?從來沒有過嘛!至于宗教和族群政治,民間反抗與知識界的異議,同樣迫在眉睫,同樣事關邦國大端,也未曾如此陣仗地訴諸傳媒嘛!雖則如此,此時此刻,居然單就也僅就南海問題公開討論,見仁見智,敞一個小口子,不管怎么說,總是好現象呀!
但是,這同時也恰恰是令人憂慮之處。因為經此討論,媒體火上澆油,民族主義發酵。民族主義本身是中性詞,而為一切成熟國族之必要立國理念,但門檻較低,似乎人人皆能插嘴,這便魚龍混雜了。草根不明所以,逞匹夫之勇,終不能應大局,史有明鑒。況乎以當今之世態,神州虎狼環伺,民族主義時刻蓄勢,卻不能囂張,本不是什么高深大道理。否則,壓力之下,情急之際,雙方均無轉圜余地,整個政治層和知識界政治盲動,則局勢失控,臺上臺下皆非,上臺下臺都難。那時節,一尺水翻作一丈波,外人隔岸觀火,坐收漁利。
第二,喜的是此次討論表明,政學兩界,一般民眾,對于國家利益邊界的自覺前所未有。比諸“火紅的歲月”動輒勒緊褲腰帶“支援亞非拉”,將這個島送給此君做禮物,讓那個島予彼公為飛地,徜徉于虛矯的世界主義烏托邦,而了無國家利益自覺,這股“南海潮”引發的公開討論,說明邦國政治成熟多所提升。因而,對于國家利益的自覺,就是文化自覺,也就是政治自覺,而有助于政治成熟,表明“現代中國”的國家建構和國族心智成長,至此算是有點眉目了。凡此自覺,為成熟的政治社會和文明國族所不可或缺,也是“先成熟起來”的國族所昭示于天下者也。一日無此自覺,一日難言國族的政治成熟,終究是懵懂而脆弱的,經不住折騰。而折騰,始終是國家間政治的恒常主線。君不見,這大千國際,一種國家自助體的錯綜體系,哪天不在折騰!人性乖謬,人世滄桑,人生有常而無常,有以然哉,期以然哉,不得不然哉!
但是,喜憂聯袂。這不,正是在此,鑒于刻下政體,雖說“黨指揮槍”,但軍方坐大的可能性正在上升。而一旦軍方在此掌握話語主動權,利用輿情逼迫當局有所動作的話,就大局而言,未始為福也。少說,也是軍費之大幅提升也。實際上,最近幾年,多多少少,中國已經于不知不覺間被拖到軍備競賽的軌道上了。歷經一百多年七代人奮斗,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經濟改革紅利,究竟如何分配,我想,軍隊不甘置之度外。國家成長到這一步,利益邊界拓展了,客觀上也需要具備相應的軍力,以護持這來之不易的果實。除此之外,尤有甚者,此番官媒大張旗鼓,連篇累牘,實予人產生有意將公共視線自“中南海”移至“南中國海”之感,就更是憂之所在了。雖則本心并非如此,而效果如此,恐怕怨不得別人如此揣度也。
第三,喜的是南海潮涌凸顯大國成長,已經到了讓遠鄉近鄰們不得不正視的地步了。的確,中國現在是大國了,不是區域性大國,而是全球性大國。這個人均GDP全球排名在一百開外的國家,經磨歷劫,踉踉蹌蹌,終究是成長起來了。無論全球話題抑或地緣政治,沒有中國的參與,在任何意義上,都是不可想象的。因而,權勢與責任齊至,集體尊嚴與尊嚴政治意識隨之水漲船高。體量大,一動一靜,容易招風。周邊小國產生了嚴重的不安全感,實乃情理之中。此為事端,亦為緣分,而恰恰是用力所在也。
憂的是和戰兩端繼續齟齬,長此以往,恐會造成國內的政治分裂。實際上,官民之間,軍政之間,知識界和民眾之間,乃至于左和右之間,“普世”與“地方”之間,此脈線索仿佛滋長,已有端倪。“社論”連連,總是無風不起浪。臺島政治弊在族群分裂,大陸若因此事造成政治分裂,則得不償失。而且,更為嚴重的是,國內輿情告急,國際逼迫太甚,可能迫使中國提前攤牌,而情形似乎是有人盼著中國提前攤牌呢!——畢竟,攤牌是早晚的事,但在還不到攤牌的時候就讓你攤牌,這便為難了。
第四,喜的是南海問題年來日顯,中菲黃巖島之爭直接面對面歷時將近半年,不管是媒體、策論家們,還是知識界,其發聲,其思考,表明中國的智識力量,以凝聚公共理性的方式,大踏步登場。實際上,晚近十年里,網絡空間的誕生催生了一種新型議政方式,而這也是漢語思想的錘煉方式,更是提煉中國的國家理性的絕好良機。不管是專司國際政治的專家,還是一般外援的知識階層,其所展現的智識力量,集思廣益,影響著官民兩界。這便是大眾政治時代的輿情,也是一種平庸時代的政治情貌,優劣一體,喜憂俱在。尤其是一般民眾,嚷嚷,很大程度上其實是跟著智識界、傳媒和思想界的調子走,只是他們未必意識到自家所受的影響罷了。
憂的是知識界也好,傳媒也罷,雖說一定程度上展示了漢語思想的智識力量,但卻存在著學理準備嚴重不足,依然欠缺政治成熟的問題。——例如,須知,國際法通常只是妥協政治的產物,至多,一種情境性的國際道義,萬不可完全等同于人類普世公義。而且,公義與否,還要看是否切合邦國利益。十一段線還是九段線都講不清楚,光嚷嚷“自古以來”如何如何,何以應對?以義憤應戰政治,恰恰是大忌。國家間政治是道德力所不及之地,馬基雅維理早已有言在先,洋人就是照此導師訓誡行事的。由此,對于海洋法與國際政治的精深研究,對于區域政治和地緣關系的專家級人才的培養,爭得話語權,漢語文明依然有待努力。老美對于《京都議定書》的拒斥,堅持美國大兵任何情況下不受國際刑事法庭管轄等等,無不基于一己私利,而骨子里則以國家生存及其利益最大化這一國家理性原理相撐持,哪怕由此撕破臉皮。——當然,手上有牌,才敢也才能不惜撕破臉皮。
二、“國際維穩”:政府危機與政權危機
手上牌不多,要頓時拉下臉來攤牌,就比較困難了。菲律賓小樣兒,不懂這個道理,急了,不奇怪。相較而言,總體來看,中國在南海問題上“接近于做得最好”,但也不過是以“拖”字訣應對,就在于希望藉由“大國的成長”,慢慢地、自然而然地獲得主動權。據專業人士言,不說十一、二艘,如老美,就是三、五艘航母往那兒一擱,誰還能怎么著。而航母如同水母,同樣不是一天就煉成的。因而,刻下中國在展現政治意志上有所作為,已經給予世界為了捍衛核心利益絕然不惜一戰的印象,但卻又似乎不具絕然堅卓之政治決斷力與軍事決心,動機和結果皆在于此,甘苦雜陳。
說到底,在“國家政治”與“國家間政治”兩相互動的視野下,這里面牽扯到一個轉型時段的“政府危機”與“政權危機”的問題。中國今天之所以奉行“國際維穩”(仿效國內政治中的“維穩”表述),因而,南海熱應該降溫,就在于百多年的中國轉型到了關鍵時刻。換言之,“中國問題”所包含的發展經濟-社會、建設民族國家、提煉優良政體和重締意義秩序等四大指標,程度不等,均逐步多所兌現,尤以政體轉型到了臨門一腳的時候。照目前勢頭來看,不出太大意外,此事可望于一代人時間內,也就是二十年左右完工。因此,除非萬不得已,不能隨意打斷這一進程。正是在此,一日轉型未完,雖然政府秉具合法性,卻難言政權的正當性,則風雨飄搖之憂戚,如同日頭下必有陰影,總在心底盤桓。相比而言,但凡完成這一現代政體轉型的國家,無論歐美諸國,還是此刻正處發展進程中的其他亞非民主國家,其政權的正當性高枕無憂,怕的只是政府危機。存在政府危機,卻無政權危機,使得此類政體伸縮空間較大,轉圜余地相對較多。因為,從整個邦國立言,大不了換一個政府接著干就是了。不管怎么換,政權在那兒立著,倒不了,不用怕。相反,則只能維穩,無論在國內抑或國際。
說白了,今天中國不僅存在政府危機,而且,更主要的是我們尚未完成政體的現代轉型,尚未建立起標領正當性的優良政體,因而,政權時刻處在深刻的危機和危機恐懼當中。所謂優良政體,不外乎“立憲民主、人民共和”這一普世模式適當予以中國化處理后的形態。中國現在犯難的是此,而非彼也。這是百年老帳,不是一夕淺疾,有待接續努力漸恪其功。刻下之所以奉行“國際維穩”,但也不敢放手實施,就在于搞不好不僅政府危機凸顯,更要命的是政權危機降臨。而這才是一切問題的根本所在,也是為何三水相連,一處比一處水深的原因所在。今日剖析南海的邊疆政治,不能無視這一重要的背景因素,蓋國內政治和國際政治、國家政治和國家間政治,原是聲氣相連,牽一發而動全身矣!
三、世界歷史的中國時刻
的確,世界正在考驗成長中的中國的政治意志,到了一個關口。這里,把背景再往深里伸展伸展,回瞰一下“現代中國”民族國家及其國家理性的成長歷史,有助于我們審視別人家的考驗,擺正自己如何作為“正常國家”的位置。
在本文語境下,晚近一個半世紀,略分三段。自鴉片戰爭到1945年,一百來年,是朝貢體系解體,中國作為弱勢后發國族奮求生存的階段。“救國建國”蔚為時代主題,救國必引致建國,建國需要建政,“立憲民主、人民共和”于是登場。有人說,“救國”從來都是一個偽命題,真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小日本侵占了半個中國,難道是要將黃種人從白種人的鐵騎下解放出來?自由主義教條滑落至此,夫復何言。話題收回來,在此時段,中國是所謂世界體系的陌生人和受害者,同時逐步了解、適應乃至于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這一世界體系。二次大戰后中國蔚為“世界五強”,為此象征,也僅僅是象征。但是,只要一天存在“反帝反殖”,矢言“解放全人類”,就意味著并未屈服,也并不完全認同這一體系。人家先走一步,早已坐大,憑實力說話,沒辦法而已。
從1945年到2008年,算是又一個時段。其間,可以分為前后兩段。前一時段大約止于1980年代初期,角色類似于此前,后一時段逐步轉化為既有世界體系的接受者與適應者,進而,以列寧主義政體搭上國際資本順風車的二合一形態,成為現有世界體系的受益者。不過,搭便車搭到現在,做大做強,別人似乎警覺日甚,不安日深,提出的要求和制約之意便也就不再遮掩。當然,也無可奈何,雙方都無可奈何。
“2008”以后,是第三時段。隨著某種“中國之世界”時代的來臨,中國在一定程度上正以世界體系的塑造者角色進入大國博弈,話語權日益凸顯,隱伏的矛盾漸多。有關氣候變化的談判,就是適例。說是塑造者,不如說是“共同塑造者”。當今之世,早無一家獨斷獨行的可能性了,就連老美也不例外。
在此情形下,今天的中國似乎多少有點像是1898年美西戰爭前夕的樣子。那時候,美國崛起,歐洲列強似乎不太樂意接納,可也無法不承認,還在考驗這個新興邦國的政治意志。最后,沒辦法,年輕的老美一仗打下來,將現在的南加州、弗羅里達州以及新墨西哥州等地全部吞并,悉數攬入懷抱,奠定了自己作為世界強國、甚至頭號強國的地位。不妨說,美國的頭號強國位置早在1898年的美西戰爭后已然奠定,“二戰”結束不過為此舉行了正式的加冕禮罷了。當年的西班牙早已淪落,年輕的美國拿它開刀,最終完成了大陸擴張,既展現了政治意志,又不會有太大風險,運氣好,它抓住了運氣。中國現在或許身處“美西戰爭”前夕,倘若哪一天沒轍真要打一仗,最好的效果是類似于此,數十年后人們寫回憶錄說這一仗打得好;假若戰敗,哪怕是平手,其于中國成長的負面影響,怎么說都不過分。此事說易行難,手上有權,需要決斷的主兒,此刻肯定比我們為難。
朋友,瞻前顧后,五百年泱泱,“世界歷史的中國時刻”到了嘛!
四、邦國生存的國家理性
此一最近時段,就是中國作為現代國家的建構趨于完成期,同時,是國家理性的成長和成熟期,也是恢復自己的世界性大國的歷史時刻。因此,邊疆政治的背后,是生存政治、生命政治和尊嚴政治的邏輯,更是世界體系中權勢轉移的邏輯。十六世紀以還的地中海文明,以“權力政治”與“權勢國家”為現代國家接生,國家理性流轉四方,為此張本。不想世事輾轉,此情此景,于當今世界再度原形畢露。——“二戰”后世界暫時擺平了,如今正在新一輪擺平的進程之中,好一個春秋戰國。在此情形下,處理邊疆政治,重塑世界體系,不能忘卻生命政治和生存政治的邏輯,所當持守的是也只能是所謂的“國家理性”。
因此,有必要重新提及的一點是,當年霍布斯們老辣,將即將現形人世的現代民族國家看作“政治生命體”,其以自我保存和利益最大化為主題,將“生命的自我保存就是正當性”當座右銘,由此區隔“國家政治”與“國際政治”兩界。國家政治講正義、講道德、講普世價值,奉守公民理性;國際政治講利益,講現實,難講道德,或者,是道德不及之域,因而,其所奉守的是自衛原則和政治現實主義,甚至是所謂的“進攻性現實主義”。其實,這就是“城邦之外無政治”的希臘政治智慧,其之一脈綿延,而有所謂“政治止于水邊”的戒條。以“政治是眾人之事”為憑,是不明此間區際的懵懂。倘若非要將此推展至國家間政治,則可期待而無把握,是懵懂的平方。看官,國際政治從來都是霸權之爭,權勢的較量,無政府的預設下,以邦國利益邊界的最大化為鵠的。所以,誠實的自由主義者面對國家間政治,或者,國際政治,從來同樣都是清醒而誠實的政治現實主義者。否則,自由主義了無理論張力,難擔治平大業,便一無是處了,也太小瞧它了。這不,如同方家所言,民族主義從來都是自由主義的一個隱蔽命題嘛!那么,何時圖窮匕見,不再隱蔽呢?就是邦國利益受損之際。想一想當年大英帝國議院上下矢口開戰,決議“懲罰”滿清,便知道此種懵懂是多么可笑而可憐了。
此種老到成熟,還表現為它的“虛偽”。《大國政治的悲劇》作者即曾坦承,美國人不喜歡權力政治,因而,在公開場合他們常常“以自由主義的口吻”談論美國的外交政策,訴諸理想主義術語。可是,一旦關起門來,自家人說體己話,“籌劃國家安全政策的精英們卻滿口權力語言,而不是什么法則”,秉持的是現實主義行事方式了。不僅如此,老美全球行事粗蠻,卻口口聲聲真理在手、道義在肩,將對手抹黑為邪惡、野蠻之徒,動不動要將他們“炸回舊石器時代”,可事實上,為了達成目的,他們自己同樣無所不用其極。顛覆、暗殺和戰爭,能用什么用什么。這也就是為何深諳此道中人不免喟嘆,“道義”啊“道義”,其實在國際政治中難能發揮作用,甚或,最好排除“道義”之思,才是常態,重復的也不過就是馬基雅維理們、霍布斯們早已言之諄諄者也。
這樣說并非意指老美如此,別人應當同樣如此,更非是說只有老美如此,別的人皆家風清白。毋寧,只是想說,在國際政治的“霍布斯體系”、“格勞休斯體系”和“康德體系”之間,存在著萬水千山,道不同不相為謀呢!將康德愿景誤以為當下現實,不待人笑,當先自笑;以“道義”為國際政治開藥方,未得人悲,恐已自悲矣!
五、實力政治與文明國家
上面說到近世地中海文明和國家理性,牽扯到近代政治和世界范圍內的權勢轉移問題,有必要多交待兩句。依據歷時性敘事,就世界各主要民族國家來看,現代民族國家的誕生史經歷了從“權勢國家-權力政治”,到“憲政國家-憲法政治”,再到“文明國家-文化政治”等三大演進階段,講述了一部有關“富強、民主與文明”的章回故事。
其中,馬基雅維理-博塔羅時代以降直至黎塞留專權、俾斯麥鐵腕統一德國、俄國的強力擴張,所謂“地中海文明”時段,民族國家由雛形初現而逐漸完型,其總體追求的是所謂“權勢國家-權力政治”。英、德、俄的建國歷程,均將“實力政治”的國家理性故事演繹到登峰造極。其間,大約自博丹倡議開始,為美、法革命所率先實踐,“憲政國家-憲法政治”作為一種被逐漸把握著的人類理念,進而作為一種歷史存在,慢慢浮現,并終于在兩百年間獲得了自己的肉身,成為一種“理想國家類型”。由此,國家不僅意味著“權勢國家-權力政治”,而且是權勢國家與憲政國家的合一,以憲法政治與權力政治分別因應“國家政治”與“國家間政治”。此后,“文明國家-文化政治”觀念漸顯,國家理性命題由此拓展了自己的視域,不僅意指國家本身應當成為涵育文明成長的最佳基本單元,而且,必須是一種文明共同體,并由此成為一種國民空間和全體公民的共同政治家園。同時,它意味著國家必須著力于人類知識、文化和思想的建設,而偉大的國族無一不是挈領人類認識未知世界、發掘普世價值的引擎,從而自然享有文明主導性與文化領導力。不是霸道,而是王道與文化,致誠天下,始為偉大國族。由此,國家理性提供的是從“為何要有國家”,到“如何才有國家”,而終歸于“國家應當為何”的連續、綿密的致思進程。
當今之世,地中海文明肇始的“權勢國家”與“實力政治”依然健在,并沒退出歷史舞臺,甚至于叫囂于東西,隳突乎南北。——國際舞臺從來憑實力說話,近代中國于此保有深重歷史創傷記憶。與此同時,“憲法政治”與“憲政國家”命題蔚為普世價值,中國缺這一課,正在補,有望補上,實際上,臺島已然補上了。進而,以“文化政治”與“文明國家”標榜公民共和主義,而以公義為鵠的,漸成正派社會與良善人生。對中國來講,此為愿景與目標,有點眉目,慢慢終究要完型的。
在此需要關注的不是它們的線性發展,而是其間的糾結。例如,共同體意象恰與“權勢國家-權力政治”相對立,標榜的是公民共和主義,而以公義為鵠的。但是,與此同時,此種共同體格局卻又為“權勢國家-權力政治”所當追求,并靠它去實現,否則,至少就“國家間政治”而言,“權勢”何來?靠什么來維續?另一方面,借用流行詞,“文明國家-文化政治”及其所塑造的共同體局面屬于所謂“軟實力”,作為硬實力的“權勢國家-權力政治”恰恰不得不依恃于它,在當今世界,恐怕更是須臾不可離開它。其他種種,所在多有,概可類推。
據此歷史背景和理論線索,再來看“國際政治”,事情就清晰多了。即以《國際海洋法公約》為例,源于所謂的77國集團的主張,其實基本上是在西方國家主導下擬定的,其他國家逐步加入,似乎成了普世公理。其實,哪有那么簡單。其間涉及的一個法理問題是,既為條約,大家可以自行決定參加與否,也可以修訂。能否如愿修訂,就看有沒有朋友吆喝支持,同時,有沒有實力動用修法提請權了。置此情形下下,法律話語權的背后是政治話語權和文化解釋權,關聯道義與實力雙方。
沒有朋友不行,假朋友不管用,酒肉朋友可能壞事。中國搞“上合組織”,費力不少,基本屬于雞肋。可明知是雞肋,還得要搞。否則,吃什么。這便再一次說明,朋友之道,關聯道義與實力兩面,缺一不可。此為國家理性,雖不過是它的區區末端而已。
六、小結
總之,南海是表象,是枝節,是肘腋;中美互動才是本質,是主干,是心腹。中美互動良好,各有所需,彼此依賴加深,則小國可乘之隙少,覬覦之心也會有所收斂。而為了平衡中美互動,則需做足中俄、中歐、中印、中日和中非、中伊(伊斯蘭世界)關系的功課,手上才有牌出。聲東而擊西,圍魏方可救趙。若要其承認中國的亞洲強權地位和世界戰略地位,手上無牌,僅只維穩了事,終究不濟事。因而,此時此刻,若將眼光既非聚焦于中南海,也不放在太平洋,卻全力凝視南中國海,恐怕聲東卻未能擊西,因小而失大矣!這一切不是別的,就是所謂國家理性,而面對國家間政治和國際政治這座大廈,國家理性而非天真的“政治乃眾人之事”,才是開門的鑰匙。“芝麻!芝麻!”一喊就應。如同在國家政治層面,奉守“政治乃眾人之事”,以公民的福祉為天條,乃不二法門,不能有絲毫含糊。
近世中國百年,變法自新,救亡圖強,三句話最足以表征時代精神。一是中西交匯之初、古今之變最烈之際,張之洞所謂“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二是轉型肇始,民國初立之際,孫中山先生之“民族,民權,民生”綱領。三是晚近鄧公提綱挈領之“發展是硬道理”。上下五百年,今日面對這南海、中南海和太平洋,三片肆虐之汪洋,在下體認,還是這三句話最到位,最管用,似乎也最關情。至于是不是、能不能“和平崛起”,或者,什么“科學發展”,不是自己一家說了算的事情。
而千言萬語一句話,朋友,說到底,發展是硬道理。打還是不打,就看你手上有沒有這個硬道理,包括優良政體這個硬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