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2010年博士畢業于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現在就職于中國政法大學,從事與互聯網有關的法學研究和教學工作,我的恩師楊立新教授,是我國內地第一個完成民法學“天龍八部”的學者,幾乎涵蓋了民事法律的所有問題,之前在臺灣地區第一個完成天龍八部作品的是王澤鑒教授。因此,楊立新又被學術“江湖”尊為“楊教主”。我的博士修煉階段,就是在楊立新老師的全面指導下“功力”得以增長,才有了“闖蕩江湖”的些許底氣。
首交“作業”便遭雷擊
楊老師對博士生的培養就一個字——嚴。當初我剛入學的時候,楊老師布置我寫一篇有關法律行為的文章。那時的我沒有把寫文章看成是很嚴肅的事情,兩天時間寫成了篇一萬五千字的長篇大論,交給老師后就等著表揚。第二天,楊老師給我傳了張“紙條”,上面用紅筆寫著蒼勁有力的四個字——“狗屁不通”!
猶如晴天霹靂,于是我只能重新開始查閱資料,開始了最漫長的寫作時光。一個多月后,我又將文章重新交給楊老師。過了幾天,楊老師將文章的打印稿交給了我,讓我回去“好好看一下”,我一看,立刻震驚——這篇一萬幾千字的文章上,用紅筆密密麻麻地寫滿了批改標記,既有寫作意見,又有注釋規范,甚至連標點符號都改過了。后來,這篇文章發表在《當代法學》上,成為被引用次數非常多的一篇重要學術文章。我也將楊老師改過的草稿留了下來,反復琢磨,幾次搬家都不曾丟失。從那以后,我的文章再也沒有出現過“不通”的情況。直到現在,我也帶自己的研究生寫文章,而每次修改學生文章的時候,都會想起楊老師當年是修改我文章的情形。也許,學術傳承就是得靠這樣細致的言傳身教吧。
在我博士快畢業的時候,博士論文寫得比較慢,眼看交稿時間大限將至,楊老師屢次催要未果后,聽說真的發火了。于是師弟師妹們特地跑來告知,讓我在沒寫完論文的時候要注意“避一避”。我歷來膽子很大,而唯一害怕的就是楊老師發火。那段時間,我除了寫論文,其他時間都足不出戶,如果非要去見楊老師,也需要提前向人打聽下:老師最近心情可好?
有一次,我正打算提交論文,在教學樓徘徊,想看看楊老師心情如何,正好碰到姚輝教授,姚輝教授一般情況下都會為我向楊老師說些許“好話”,他見狀后就和楊老師說:“你太嚴厲了,把朱巍都給嚇得不敢進門啊!”楊老師就笑了,說:“趕快讓他進來吧!”這段趣事,直至今日姚輝老師還經常和我們說起。也正是因為楊老師的嚴格要求,才能讓我順利通過博士答辯,取得博士學位。
記得我有個同門的黃兄,他因為剛生孩子耽誤了畢業論文寫作,所以黃兄也和我一樣,也特別得害怕。有一次大家在一起吃飯,黃兄正對著楊老師,忐忑不安之時,楊老師突然很慈祥地問了一句“你家孩子幾個月了?”
黃兄聞言渾身一震,立即下意識答道:“已經有兩三萬字了!”于是在座者集體噴飯。黃兄現在已經畢業,家庭美滿,事業有成,而他的這段趣事,也成為了師門聚會必講的經典段子。
他屋子的燈總是最晚熄
我在人大念書這幾年,幾乎都在人民大學明德法學樓的一個辦公室坐班,有幸能夠與人大這些民商法學知名教授同在一層樓朝夕相處,或多或少也沾染些許學術氣息。我的辦公室就在楊老師辦公室斜對面,雖然我幾乎每天都去上班,卻鮮有比楊老師先到辦公室的時候——我早上八點到的時候,他已經在那里寫東西了;七點鐘到的時候,他還在那里。我從來不知道楊老師到底早上幾點到的學校,即使是冬天,天亮得很晚,可明德法學樓十層最先亮著的燈,一定是楊老師的那間屋子。
楊老師時常對我們講要珍惜時間,沒有時間就擠出來時間。他當年在法院和最高檢工作的時候,每天上班坐車之時,腦海中就開始將一天的工作計劃做出規劃,上班后立即辦理;下班坐車之時,腦海中就開始學術寫作構想,回到家就開始進行學術寫作和研究工作。即使到了星期天,大家都出去玩的時候,楊老師辦公室里面總能傳出老式打印機打稿的聲音,于是大家都在說:“楊廳長又要發表新作了。”
統計了一下,楊老師現在每年都能在核心期刊發表十幾篇,其他文章數十篇,每年都會出專著,這些成果的背后,都是楊老師幾十年如一日的勤奮而換來的成果。也因此,學術圈里的人都用“一個人抵得上一個法學院”來贊譽楊老師的成果豐富程度。
耳濡目染楊老師品行多年,我也養成了寫稿比較勤奮的習慣,目前每年成果也算是不少。很多人問我為何能如此高產,對此我只能回以“呵呵”一聲——那是你們沒看楊老師的“產量”呢!
直至今日,每當我有懈怠情緒時,腦海中總是浮現出人大法學樓十層那最先亮起的燈火,耳邊總回蕩楊老師當年打印書稿時老式打印機“吱吱”的聲音。這種人格力量帶來心靈上的震撼和啟迪,不可以用文字表達。
當凌空處仍虛心
楊老師為人處世,總是為他人著想,以幫助別人為樂。
我在人民大學辦公室坐班的時候,學院經常會來人反映情況。遇見這種麻煩事,對于一般人來說避而遠之。盡量少惹事上身。而楊老師則大不相同,他常會免費提供給這些人法律咨詢服務,有時候也會直接進行法律援助。
我曾親眼見到,有一次,有個反映情況的“上訪戶”找來,正好楊老師在,他不僅解答了相關法律問題,甚至還為他出具了一份法律意見書,并簽上了自己的名字——這種費時費力又完全無償的救助行為,并非所有人都能做到,而楊老師就是這樣,總能樂于助人,總能以初心對人。
對待學術交流,楊師老的態度很嚴肅,自己參會從不遲到早退。如今的學術會議風氣,越是“大腕”,越是來得晚、走得早,自己的發言一結束,就都以各種理由提前離開,對別人尤其是后輩的發言往往不加理會。
楊老師則完全不是這樣,我從未見過他遲到過,或提前離開過任何一次學術研討會,甚至是學生搞的討論會,他也會非常尊重,堅持坐到最后。他曾說過,要尊重學術,首先就是要尊重他人,表現方式就是遵守會議規則,不能耍大牌。
楊老師曾經為整個師門寫過“學術會議規則”,要求每個人,不論是教授,或是學生對待學術和學術會議要嚴肅,不要沾染不良習氣。受他影響,我從未遲到或早退過任何學術會議,后來過了多年,我逐漸明白對學術的尊重,其實也就是對人的尊重,己若不欲,勿施于人。
“未出土時先有節,當凌空時仍虛心”,說的就是楊老師這種人吧。
儀式感就是自重
儀式感并非流于形式,而是以強調形式來表現實質。楊老師尤其注意儀式感,特別是學術儀式。我剛上博士那年,穿著隨意,即使開學術會議,我也身著休閑裝。為此,楊老師曾多次批評過我。我記得有一次,我們去印度開會,去的時候應該是秋天,印度還很熱,所以我沒有帶西裝。楊老師告訴我,出國開會的時候,箱子里面最重要的就是要有西裝,因為衣著上的莊重就是儀式感的嚴肅,就是對會議主辦方的尊重,就是對人的尊重,也就是自重者人恒重之,人輕者便是自輕。
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參加過很多次國際研討會,境外學者不論春夏秋冬都會在會場身著筆挺的西裝,而國內學者則大都大大咧咧,可謂隨意。這真的是一種壞習慣,沒有儀式感的活動,只能算是聚會。
楊老師還對我言傳身教過很多此類儀式感的禮儀問題。我在人大上學那幾年,組織進行過很多次大型會議或活動。擺桌簽和發言次序的問題也是一個重要問題,楊老師曾多次手把手地教我如何判斷主座在何處,如何事宜的排放桌簽順位,如何安排發言次序。這看似排位的儀式,卻也有著深刻內涵。真可謂世事洞察皆學問,人情練達亦文章。
我師從楊老師,從學問的點點滴滴,到生活的點點滴滴,可謂受益匪淺。直至今日,我安排自己的研究生搞會議排座次的時候,總是和楊老師當初交給我的一樣,實踐表明,我安排的會議真的就是比較周到,其實,這都是源于恩師的點滴教誨。
“亞里士多德式散步”
楊老師非常熱愛生活,作為他的弟子,我跟著楊老師種過菜、做過飯、爬過山、下過鄉、溜過彎、洗過溫泉、K過歌、喝過酒、游過泳、打過球、看過電影、逛過商場、講過段子、坐過地鐵。上學那些日子幾乎每天都和老師一起度過,很多時候楊老師對我們感覺都像是慈父。可能世界上導師很多,不過像是家長一樣一起生活和學習的導師就不多見了。
楊老師每天中午都會在11點鐘,從對面辦公室來喊我們一起吃飯,吃飯后即開始午間散步,一般都是繞著人民大學走兩圈。在散步過程中,楊老師會詢問我的學習情況,論文進展,會議安排,也會對近來發生的法律事件或重大事件做出討論。
古希臘時期亞里士多德教學方式比較特別,他就是以散步的形式教導學生學術,這就是聞名于世的“亞里士多德式散步”。現在回想起來,當初楊老師和我們一起散步之時,就不僅是午餐散步,更是學術午餐,聊到的很多學術觀點后來都被我們吸收,后來再回去加工成為文章發表出來。這些散步談話話題很廣泛,多有涉及到為人處世和生活的各個方面,楊老師總是以他的人生閱歷來為我們詳細講解著無數個“為什么”,這些看法和觀點都深刻影響著我,直到現在,我一旦遇到重要問題之時,總是想著,如果是恩師的話會如何思考,會如何處理。
在人民大學,楊老師的課可謂“人滿為患”,常常凳子坐滿了人,后到的人就在過道加把椅子,這種場面在“必修課選逃,選修課必逃”的當今大學是極為罕見的。課之所以這么受歡迎,就是因為“養分大”,語言表達和案例選擇都來源于生活。很多人說,楊老師的課幾個小時,仿佛一轉眼就過去了,也有很多人說楊老師的課就像是在講“評書”。相比之下,很多老師總是上課時板著臉,正襟危坐,上面講的如同念經,下面聽的如同嚼蠟。這種教學可以說是效果甚微的,不能引起學生興趣的講課就是在浪費時間。有的老師以點名作為上課的殺手锏,有的以手機存放在講臺作為避免上課溜號的辦法,其實,這些都是錯誤的辦法,為什么上課不能像楊老師這樣生活化的講授呢?沒有內容的課,脫離生活的課就不是好課。
在人大念書的時候,我是師門中聽楊老師課最多的一個人,有的課我是年年聽,這些看似重復的課程,老師每次講課都會有新意,都會充實很多內容。這些新內容都是恩師教學相長的部分,都是源于他豐富的生活和扎實的學術能力。所以,“評書”教學法看似簡單,沒有相當的積累和功力是絕對做不到的。我在政法大學教書后,教學方面受過多次獎勵,后來也被人家說過我的課像“評書”,所以選課的人很多,也有很多人是年年選,年年上。這些都是源自在人大念書時,從恩師那里學到的治學理念和生活化教學。
(中國政法大學副教授 碩士生導師 朱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