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弘先生是著名的法學教授，業余從事犯罪懸疑小說創作。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警察出身的作家不在少數，但從法學家轉而成為小說家，他應該是第一人。我私下認為僅就這一點看，在當代文學的歷史光譜上，他的文學創作就是極其獨特的。但是，中國文學中的武俠、黑幕和公案小說向來資源豐富，名作家不乏其人，這種題材類型在清末民初時期達到了最高潮。當代犯罪懸疑小說現在還難歸入其中，不過這類小說的出現，往往都與社會轉型中各種社會矛盾激增、日常生活的日益復雜和多層化有極大關聯。
長篇小說《無罪貪官》的結構謹嚴，敘述緊湊，故事起伏跌宕，戲劇化強，頗能吸引讀者的閱讀心理。小說以北京名律師洪鈞南下廣東圣國市接手某民營公司總工程師佟文閣被害案為主線，以佟家祖傳的古畫明代仕女圖的命運為暗藏隱線，展露1990年代中國社會尤其是改革開放的前沿廣東劇烈變革的激蕩風云，鋪排公司老板、港商、市長、黑社會、美女等林林總總社會人物的不同面貌，令讀者恍然重回歷史一幕。與一線小說家普遍轉入文學炫技、脫離社會情狀的勢頭相比，這種直面社會矛盾、大膽表現歷史轉型進程復雜狀況的長篇小說確實難得。
小說的敘述確實緊張激烈，扣人心弦。我一旦捧讀，幾乎難以放下。洪鈞接受案件南下圣國后，才發現這個案件并非一般民事糾紛，而牽涉到官商勾結的重大犯罪黑幕。地方勢力力阻案件偵破，不惜動用非常手段陷洪鈞于死地。先是佟文閣所謂“強奸案”卷宗敘述的撲朔迷離，疑點四起。接著是洪鈞入住圣國賓館后門下送進來的帶有威脅意味的紙條，佟文閣在計算機里給妻子留下的佛教密語，中間又插入假畫家南國風對佟女佟琳的變相綁架，神秘莫測的羅太平、蘇志良等人，以及洪鈞的被拘捕等等。何家弘利用自己刑偵專家的高超專業知識和嚴密的邏輯推理能力，如對強奸案卷宗的詳細敘述和分析，對案件偵破過程的一一展現，都給人留下很深的印象。他還力避一般懸疑小說結構漏洞百出的不足，巧妙穿插情節，善于經營細節，故意給讀者留下各種懸念。這種敘述手段，充分體現了作家擅長操縱故事進展，掌握小說全局的能力。但值得提到的是，作家在進行這些安排時，并不故意渲染它的戲劇性，而往往是步步為營，凡處都留下閱讀余地，給讀者預留很大的想象空間。
小說的最大看點是賀茗芬這個人物的塑造。在小說中，她頂多是與宋佳、金老師平分秋色的眾多女主角之一，雖然她是整個故事潛在的推動者，但人物角色并不十分重要。然而為什么說她為《無罪貪官》增色甚多，甚至因此而光彩四射呢?因為作品寫出了這個人物內心和行為的多面復雜性。她少女時遭人強奸，之后混跡于社會下層人物之中。成年后參與達圣公司的創建，出于爭權奪利的目的，被老板授意引誘佟文閣。然而在此過程中，她又為佟的正直善良所打動，暗中愛上了他。因情勢所迫，她被迫告發佟文閣強奸，協助老板陷害佟而且加害于其女兒。賀茗芬性格的復雜矛盾，是改革開放三十年來人性變故、世道不古的最形象的見證。作者對之并不是簡單處理，而是耐心刻畫，詳細寫出了這個人物一步步走向墮落的微妙過程。為增加故事吸引力，作者也難免俗套，對洪鈞與宋佳、肖雪兩個女人的愛情極盡渲染。這種處理固然無可非議，一般長篇小說也都難以避免。不過洪與兩個女人的情愛糾葛仍然缺少細致入微的描寫，還停留在故事交代階段，細節展開不夠，人物性格不夠豐滿。當然這是作品的美中不足。能夠理解的是犯罪懸疑小說就其類型來說，它的自我定位與一般長篇小說明顯不同。不僅在主題、題材和人物塑造的設計上有所區別，而且重心也不在人物本身而在故事情節的強烈吸引力，在于它對社會發展過程中陰暗面不留情面的大膽揭露。犯罪懸疑小說很大程度上承載著一般長篇小說不足以反映社會發展全貌及其復雜過程的藝術功能。
另外我想提到的是，憑我閱讀何家弘小說的印象，他的長篇小說特別適于改編成影視文學作品。強烈鮮明的立體感，人物和情節的急速推進變化，故事效果的扣人心弦，如此等等的藝術效果特別具有視覺沖擊力，這通常是影視文學作品的特色，尤其反映著廣大影視觀眾的心理需求。希望何家弘先生的長篇犯罪懸疑小說越寫越好，真正成為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的獨特一家。
(犯罪懸疑小說《無罪貪官》由群眾出版社出版，作者何家弘系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教授。本文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文藝思潮研究所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