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們的觀念中,讀書寫書做學問是一件非常辛苦甚至非常痛苦的事情。于是社會中便有了許多我們耳熟能詳的“老話兒”,如讀書苦,苦讀書;十年寒窗苦;吃得苦中苦,等等。似乎人們之讀書寫書做學問,總是為了實現個人的某種抱負或者完成社會的某種使命而刻苦努力,以近乎忍辱負重臥薪嘗膽的方式生活,毫無享樂可言。即使學問人有了快樂和幸福,那也絕對是學問以外或以后的事情。
人生有限,學問無限。倘若學問中只有痛苦,那么走上學問之路的人就只能與沒完沒了的痛苦為伴侶,除非他或她在中途做出其他的選擇。然而我以為,所有人——當然包括學問人——都需要也有權享受生活中的快樂和幸福。誠然,人生的道路各不相同,人在一生中所做的事情也各不相同,但是,無論如何走過一生,無論從事何種事務,人們都可以也應該從中獲得快樂的享受。雖然任何人的生活中都不可能沒有痛苦,但是,如果一個人的生活中只有痛苦,或者說一個人只是為了痛苦而生活,那么這樣的生活就不是正常的生活——至少不是我心目中的正常生活。
在現實生活中,總會有人覺得自己很郁悶、很痛苦,也總會有人覺得自己很幸福、很快樂。其實,郁悶和痛苦,幸福和快樂,都沒有客觀明確的標準,都是個人的感覺。當然,這種感覺也反映了人們的生活態度和追求。苦與樂是相對而言的,也是相反相成的。無苦無樂,無樂無苦;苦中有樂,樂中有苦。這就是人生中苦與樂的關系。如果一個人——無論在什么生活領域——能夠自如地將生活中的苦轉化為樂,那他就達到了極高的人生境界。竊以為,李白寫詩是一種享受;唐伯虎作畫也是一種享受;雖然據說曹雪芹寫《紅樓夢》時頗為窮困,但他創作那部傳世之作時肯定也有精神和情感的享受,盡管那可能是一種超凡脫俗的享受。
于是,我的心底就有了一個朦朧的希冀,那就是渴望自己也能夠把學問做成一種享受。帶著這樣的希冀,我漸漸發現,其實做學問也是可以充滿樂趣的。當然,此種樂趣是需要發現的,是需要以恬靜乃至超脫的心境去體驗的。做學問需要執著的追求和持續的努力,否則便很難取得成就。然而,如果做學問只是為了謀生,為了功利,或者為了某種沉重的使命,那人們就很難發現和體驗學問的樂趣。只有以淡泊超然的心境治學,才能享受學問的樂趣。
我入法學之門確屬緣分。其實,所謂“緣分”,就是偶然之中的機遇或選擇。倘若我當年在建筑公司沒有遇到“她”,倘若“她”的父母沒有間接地“逼迫”我走進高考的考場,倘若我的高考成績再低一些或再高一些以使我無權選擇或有更多選擇的話,我恐怕都不會走進法學的殿堂。說老實話,我在開始時并不太喜歡法學,只是作為學生的本分而努力,其中頗有幾分無奈。但是后來,我卻逐漸對法學產生了興趣乃至迷戀,而且在若干年的奮斗之后,我終于發現自己可以享受法學了。其實,法可以達成一種很美的境界,從事法學研究的人也可以從中獲得美好快樂的享受。當你通過潛心研究而發現法的某些運作規律并依此去設法完善社會的法律制度的時候,當你在法學的某個領域內徜徉并領略或感悟到“法之美”的時候,你就一定是在享受法學了。由于我是基于緣分才步入法學之門的,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講,我享受法學也就是在享受我與法學的緣分。
我自幼喜好文學,在“文化革命”期間也曾把文學作為自己的人生追求目標。雖然后來投身法學,但是我對文學的愛好一直蟄伏于心底。1995年初,我在教學科研之余重拾文學之筆,開始推理小說的創作,而且一發而不可收。在三年時間內,我先后寫出了四部以洪律師為主人公的推理小說:《雙血型人》(曾以“情淵”為名在《中國青年報》等報紙上連載,并以“瘋女”為名由群眾出版社出版)、《股市幕后的罪惡》、《龍眼石之謎》、《神秘的古畫》。其中,《神秘的古畫》首先由法國的瑪麗·克勞德女士(她在法國的普羅旺斯大學中文系攻讀碩士學位的論文就以我的推理小說為主題)翻譯成法文。該書于2002年1月在法國出版后,獲得多方的好評。法國的《世界報》、《讀書雜志》等報刊上相繼發表了不乏褒獎的書評。下面便摘引一段,“我們可以說他(何家弘)既是個有藝術天分的人,卻又精通法律、犯罪學和其他有關的知識。很自然,他作為幾部非常有時代感而又充分體現了他廣博知識的偵探小說的作者也就不會令人驚訝了。何家弘是四部‘系列推理小說’的作者,這些作品塑造了一個叫‘洪律師’的人物。這四部作品中的最后一部——《神秘的古畫》成為第一部在法國出版的作品。在這部小說中,何家弘像一個國際象棋的棋手一樣,以歇洛克·福爾摩斯式的推理和演繹方法安排著各種懸疑。” 在那之后,我的另外三部“洪律師推理小說”也相繼由瑪麗·克勞德女士翻譯成法文并在法國出版。此外,為了以文學的方式普法,我還創作了一部“法學解讀小說”——《黑蝙蝠·白蝙蝠》。在這些小說的創作過程中,我從另外一個角度享受到了法學的樂趣。
我不知道自己與外語是否也有緣分。小學六年紀的時候,我曾被學校推薦去參加外語學校的選拔考試,但因隨后就發生了“文化大革命”,我便沒能去外語學校學習。1979年初,為準備參加高考,我開始跟隨電視學習英語。那一年,我已經過了25歲的生日。經過幾個月的努力,我在高考中的英語成績竟然達到了23分。上大學之后,我開始正式學習英語。由于堅持不懈而且方法得當,所以我的進步很快。在人民大學攻讀碩士研究生的時候,我已能為來訪的美國專家擔任講課的口語翻譯。后來經過兩度去美國進修留學,我總算掌握了這門外語。多年以來,我不僅出版了英文的學術專著(《中美檢察制度比較研究》,中國檢察出版社,1995年),而且能夠用英語講授法學專業課程。借助語言的便利,我多次出國學習考察,獲得了不少關于外國法律制度的第一手資料,而且翻譯介紹了許多外國的法學著作和重大案例。如果說我與英語之間的關系還不能算緣分的話,那么,英語的掌握至少為我享受法緣提供了便利。
有些朋友說我天生就是個“多才多藝”的人。其實,在我的各項“才藝”里面,既有先天的稟賦,更有后天的養成。我以為,人的才能都是多方面的,只不過有些已經表現出來,有些尚待表現或開發。譬如說,不喝酒的人未必就沒有酒量,只是其能力尚未被發現而已。就性格而言,有些人總愛追求新穎與另類;有些人喜歡保持傳統和常態。我的性格大概界乎于二者之間,既不會一味安于現狀,也不會經常見異思遷。于是,我在做好本職工作的同時,又不斷地探索新的領域。不過,我也有自知之明,特別是知道自己的弱項,因此,有些領域我是絕不涉足的,如從政和經商。人生在世,既要追求生活的多樣化,又要有所為有所不為。我的人生格言是:當癡則癡,當醒則醒;亦癡亦醒,一癡一醒。
一個人在社會生活中可以扮演多重角色,而這多重角色又通過潛移默化的方式反過來塑造著人的性格乃至外表。我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這大概是一個曾經折磨過很多人的問題。一位哲人說過,“你不是你認為你是那樣的人;你也不是別人認為你是那樣的人;你是你認為別人認為你是那樣的人。”在不同人的眼中,我顯然也有不同甚至大相徑庭的形象。例如,有的記者說:何家弘“手粗腳壯體格強健,像一個滄桑的農民”; 還有的記者說:“何家弘先生的外貌更像一介手無縛雞之力的白面書生”。 有人說:何家弘“是個似乎很內向的人,不善言談,更不因學業大成、著作頗豐而有一種咄咄避人的銳氣。他很平易,很隨和,甚至使人感覺有些沉悶。” 有人說:“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何家弘是我國法學界的著名學者,是既‘土插隊’又‘洋插隊’過的成功人士,是出版過一系列推理小說和法學著作的作家兼教授,我恐怕很難相信眼前這位平和冷靜的中年男士,會有著這么豐富而不凡的經歷。在他提名為‘癡醒齋’的家中,聽他娓娓道來的一切,使我強烈地感受到兩個字:‘超脫’。” 還有人說:何家弘“給我們的最初印象:中等身材,言語不多,沉穩之中不失儒雅之度。” 還有人說:“第一次見到何家弘教授,覺得他平實、穩重,博學多聞的談吐中顯出一份超脫的心境,采訪到最后,才發現何教授的生活頗具傳奇浪漫的色彩……” 還有人說:“我感到他身上有一種儒雅學者的風范,說話慢條斯理,在緩慢的語氣中,透露著清晰的條理和充足的自信,一口流利純正的英語口語令人嘆服。由此我走近了何教授——一個在法學、文學、專業英語教學領域不斷奔忙的學者。” 蘇叔陽先生曾經對我做出這樣的概括:“我是說,這一切的總合、綜合,形成了何家弘的氣度。絕對是位學富五車的教授,又絕對不居高臨下有訓人的癮。總是微笑著,卻又絕沒有媚俗之氣。我常想,他是個典型的承上啟下,既秉賦了傳統又具備了新潮的現代知識分子的模特。” 我不敢領受蘇先生的褒獎,但是我所走的似乎就是這樣一條“折衷”的人生之路。也許,我確乎就是人們所講的這一切的綜合。
應該說,我的業余愛好是比較廣泛的。我從小就喜歡體育運動,上小學時曾經入選校足球隊。在“北大荒”期間,我曾積極參加“連隊”的文藝演出并熱情組織“知青”的業余體育活動,還擔任過子弟學校的體育老師。后來,我在北京住宅建筑公司工作時曾擔任過主管文體活動的工會干事;上大學時曾擔任過班級的文體委員;從事高教工作后曾擔任過法學院的教工足球隊長并多次擔任法學院春節聯歡會的主持人。時至今日,我在文體方面保留的業余愛好還包括羽毛球、足球、籃球、排球、游泳、交誼舞、橋牌等。有記者說,“在何家弘的書架上,法學博士學位證書與1992年人民大學法學院‘公正杯’足球賽中榮獲的‘最佳運動員’獎章并排豎立著。記者了解到,那個‘賽季’,他在5場比賽中攻進8球。喜歡球類運動、愛打橋牌,給記者留下平易而沉穩印象的何家弘豈止馳騁在生活或事業的單個競技場上?” 有人為我總結道:“……他還愛開汽車,喜歡旅行,酷愛足球,他是人大法學院教工足球隊隊長。一些報紙上發表過法學家談足球比賽的專題報道,其中就有何家弘的高見。他還在中央電視臺“體育沙龍”和“五環夜話”等節目中擔任過嘉賓。可見,他的業余愛好是多么廣泛。由上不難看出,豐富的生活閱歷和興趣廣泛的愛好,扎實的專業基礎和深厚的理論功底,勤奮不懈的努力和良好的人格特質,再加上一個聰穎的頭腦,這些大概就是何家弘創造出奇跡的原因吧。” 還有記者說:“面對集法學家與作家于一身的何家弘,言談中有感于他的溫文爾雅、學識淵博,很難將眼前的他與其在北大荒磨練八年、回京后又當了兩年水暖工人的經歷聯系在一起。然而正是這種亦工亦農的歷程,鍛造了他吃苦耐勞的精神和堅強的意志,積淀了豐富的生活感悟和社會體驗。” 其實,我就是我,一個與其他人沒有太多區別、但是很注意享受生活的普通人。
在過去這些年,我寫了不少序言之類的文字。其中既有給自己寫的,也有給別人寫的。我認為,序言很重要,猶如門面上的牌匾或楹聯。因此,我寫序言一般都很用心,絕非簡單的湊數、應景或塞責。由于這些序言和后記所涉及的內容相當廣泛,所以它們比較全面地體現了我的學術思想、生活態度和寫作風格,其字里行間也比較好地反映了我對法學的享受。這次,我從中選出50篇(外加一篇英文序)編成這本序跋集,應該是對我這些年來享受法緣的概括性總結。在編選時,我對原文進行了潤色,并刪去了一些屬于說明或應酬性的文字。對于那些本來沒有標題的篇什,為了讀者閱讀的方便,我又根據內容加編了標題。我覺得,自己編選這本序跋集近似再創作的過程,而且我確實也從中再一次獲得了寫作的享受。
倘若讀者在閱讀這些文字時也能體會到法緣的享受,那我可就真是廣結善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