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聽鄧正來教授去世的噩耗,總想說點什么。從學問到人生,鄧正來是棵參天奇樹。
最初關注鄧正來,已是本世紀初,在一本法學期刊上讀了他寫的關于哈耶克研究的文章,知道他是吉林大學的法學教授,學外語出身,但法學功底深厚,很有思想。由此開始留意他,又讀了他的幾篇大作。
后來我到司法機關從事法律實務工作,大塊頭讀學術書籍和文章的時間明顯少了。對鄧正來的關注也就少了。再次關注他,竟然是在不久前得知他患了胃癌。聞聽此訊,頓生惋惜之情。后來一次法學界朋友相聚,提到此事,大家還嘆息一番。不料昨天噩耗傳來,鄧教授已惜別學林。
在這個浮躁的年代,能夠做出大學問、成為大家公認的大家的,已屬不易。鄧正來贏得了大家的聲譽。在媒體負責法治新聞的近20年間,我有幸采訪過許多法學大家,也邀請過一些法學大家參與研討有關領域法制建設的高層論壇,與他們進行過不少交流與對話。我曾概括,所謂大家,通常具有這樣幾個特征:其一,有獨到、深刻、精辟的見解,甚至自成思想體系;其二,學富五車,學貫中西,但能把各學渾然一體,融入己身;其三,觸類旁通,運用自如,有很強的解決問題的能力,即便面對自己并不熟悉的專業領域,也能很快進入并抓住問題的關鍵和要害;其四,深入淺出,娓娓道來,再深奧的內容也能講得一如家常,一聽便知。鄧正來就是具有這種特質的學問大家。
說實話,這幾年參加學術會議,我最頭疼、最反感的,就是聽一些青年法學教授(其實他們的年齡也在40上下了)尤其是某些名校個別教授的發言。我的涵養并不那么好,有一次,我忍無可忍,只好提前離席了。這些所謂的名校新秀,言必稱西方,張嘴即歐美,離開西方的論據,離開華麗辭藻(所謂“文學化”)的包裝,他們似乎不會說話,不會寫文章。更為要命的是,他們引用西方神圣、歐美經典,不是為了研究中國,而是專為批判中國,不是為了解決社會問題,而是為了炫耀自己對西方的崇拜。每當聽著這種“學術”,我只能為他們悲哀,為他們所在的名校悲哀。
相比之下,鄧正來是高山,是大河。他在外交學院研究生畢業后就沒有“就業”,而是選擇獨立治學,做了“中國第一個學術個體戶”,成為社會科學自主性研究的領航者,并為建立中國社會科學學術傳統、提升中國社會科學研究水平做出了持久的貢獻。他是中國唯一一個橫跨六個學科、并在法學、政治學和社會學等核心社會科學學科同時位居前五名的學者。他西學深厚,西為中用,倡導走自己的路,不為“偽西方化”所支配。鄧正來是完全有資格批評“偽西方化”的。他被譽為“哈耶克自由主義理論研究的領航者”,高全喜把鄧正來對哈耶克主義的研究路徑列為哈耶克“顯學”研究的第一種,稱之為“知識社會學”路徑。除了哈耶克,鄧正來還譯有羅斯科·龐德的《法律史解釋》,埃斯特林、格蘭德的《市場社會主義》,克利福德·吉爾茲:《地方性知識:事實與法律的比較透視》,路易斯·亨金:《民主、憲政、對外事務》,博登海默:《法理學:法律哲學與法律方法》等西學經典名著,對西學有著精深的研究。正是在這種深刻理解、掌握了話語權之后,他對“偽西方化”的批評才極具說服力。在他看來,改革開放30多年來,“偽西方化”支配著中國法學。“從來沒有一個西方的學者大師說過他們的制度安排是最好的。但很奇怪,一到了中國,在某些人那里就成了唯一標準,只要不贊同,你就是出問題,讓人不再有任何思想的想象力了,你根本不再可能有自己所謂的民族的特性,所有東西都是別人給你安排的。”鄧正來的學問也重視批評,但他的批評的可貴之處在于,第一,他的批評并不以“西方化”為惟一標準;第二,他在批評的同時,提出了自己對問題的解決之道。正如他自己所說:“我很欣賞一句話:遙遠的田埂上毛毛細雨當中有一頭牛,你用一個具像手法畫出來,那頭牛就是模模糊糊的,它就是復雜的,看不清的,那才是真的。這頭牛就像今天的中國,問題要遠比西方人所想象的要復雜得多。只有深入研究中國轉型期整體性和共時性兩大特點,我們才能把自己的問題看得更為真切,把自己的事情做得更好,然后為世界未來的新秩序作出中國人自己的貢獻。”
斯人已去,蓋棺論定。鄧正來的經歷或許正好能為他的思想變遷、學術變化作注。從驚世駭俗地自砸“鐵飯碗”,到最后被稱之為回歸“體制內”;從用大部分學術生涯翻譯研究西學,到最后反對“偽西方化”,他的人生經歷和學術生涯是否可以用“理性回歸”來概括。或許,時間才是永恒,年齡終究鐵律,人生必須有這樣從激揚到理性的歷程。我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