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在年初,準確地說是元旦那一天中午,憑著我的經驗和直覺,似乎就有著一種不祥預感,但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竟然就這么快地使我寫下這些文字,來送別摯友、學人鄧正來先生。
正來是去年年末住進腫瘤醫院的。醫生告訴他,2013年新年上班第一天,醫院將通過專家會診拿出治療方案,元旦休假之日,讓他好好休養。
但正來就是正來,以他一如既往的豪情和氣概,首先是開通了微博,把自己的病情廣而告之。接著,他讓我邀請一些在滬的學界朋友新年小聚,“我想邀請哪些人你是知道的”, 他說。
我于是邀請了,在2013年新年的第一天共進午餐。
本來,好幾位學界朋友已經安排了其他的活動,但聽說病中的他希望見面,一個個地都早早地等候在預定的酒店里。其中好幾位都是好酒之人——和正來以前一樣,但鑒于正來的情況,都表示當日戒酒。
當正來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時候,我感到一陣心寒:他的臉色、神態,和我三四天之前所見,完全判若兩人。他聲音略顯嘶啞,作了一個現在看來是非常珍貴的最后一次比較正規的告別講演。首先,他介紹了他的的病情;然后,他告誡大家,四五十歲以后最好每年做一次胃鏡檢查;最后,他表示會坦然面對這個病情,并滿懷信心地期待奇跡降臨在自己身上。言談中,他提及一個情節,當時聽來就毛骨悚然:早上手機鈴響,顯示來電人是“朱維錚”,嚇得女兒都不敢接。他接了,是已故朱先生遺孀問候他的。但家里的電話沒有改過來,還是朱先生的名字。正來稱朱先生為大哥,兩人經常對飲暢敘。
那天,他和大家同桌也就是十分鐘光景,我們在留下了幾張合影之后,送他回到了醫院。童之偉先生把我們的照片放到了他的微博上——真想不到,很快就成為了歷史史料。
這個無論于形于神都堅強挺拔,并富俠客氣質的老鄧,與病魔抗爭了整整一個月后,終于離別而去。這兩天,因為他,我突然覺得似乎非常有必要重新審視現代醫學的價值和意義了。
就是在去年12月20日左右,他到我們社聯開會,會后照例到我辦公室稍坐。那時的精神狀態完全看不出他是一個病人。只是記得他說,近日似乎胃有些問題,希望我介紹他到華山醫院做個胃鏡檢查。大概也就是在同時,他和交通大學鄭成良兄也說了這個情況,成良兄很快把他安排到第六人民醫院進行檢查。
那時候,我正好在外地出差,期間收到過他的一個短信,說初步的檢查結果不妙,我還回短信安慰了他一下。26日回到上海后的第一個晚上,我就去醫院看了他。那時,他還繪聲繪色地跟我們講了在醫院檢查的情況,那股鎮靜坦然之氣,今天回想,著實令人敬佩。
“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可是這“樂”“悲”之間竟然相隔如此之短,也著實讓人捉摸不透了。早在上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就知道有個叫做鄧正來的人,編輯了《中國社會科學季刊》,還有《中國書評》,頗有些影響,幾成青年學者的必讀。還知道他挑起了諸如關于“市民社會”、“學術規范”等等的學術討論,不過也就僅此而已,一直沒有見過其人。雖有一點崇敬之意,但似乎也沒有那種非見此人不可的愿望。
然而,或許我和他有著某種緣分。
2008年的年初,冬春之交,百年未遇的大雪使申城披上了銀裝。一天上午,有位教授給我打來電話,稱鄧正來先生有意加盟復旦,并說有關鄧先生的材料已經發到我的郵箱。我當時作為校長助理,協助校長主管文科科研等方面的工作,于是隨即向學校主要領導報告。校領導一看材料,當即說,請鄧先生過來面談,一切費用由學校承擔。
邀請鄧正來先生第一次來復旦洽談的故事,后來被他多次在酒桌上談起,以此來笑談當時我對他的崇敬。每每談起那些情節,他總是有些文學加工、眉飛色舞。
他說,那天老桑讓文科科研處處長親自到火車站接他,處長把他接到校內卿云樓賓館就走路了,老桑親自陪著他用早餐。當他拿出自己的名片給老桑時,老桑竟然要他親筆簽名,說要珍藏;早餐之后,老桑安排他參觀復旦校史館,并叫館長阿發弟親自接待親自講解,阿發問老桑,那是何方神圣?老桑跟他說你不要問他姓甚名誰,只管接待講解就行;后來,還是由老桑親自駕車帶他參觀了江灣校區,參觀了光華樓,還在步行街上請他喝了咖啡……如此如此。
就這樣,在以后的差不多兩個月時間里,我作為學校領導與正來的“橋梁”,經過反復的咨詢和論證,也經過與正來反復的磋商,達成了他進入復旦的一整套方案。也正是在這個過程中,我們互相成了對方的“新相知”,樂在其中。
復旦大學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就是這樣為正來創設的。
說實在,請正來到復旦,由他單槍匹馬組建一個高研院,給了他光華樓東附樓第28層整個的樓面以及一筆可觀的運行經費,學校主要領導的“風險”和“壓力”是不言而喻的。他到底能夠做到一個什么程度?對復旦人文社會科學的發展究竟會帶來什么?校內外那么多眼睛注視著,校領導的心里也許并不太有底。我想,或許正來本人,當時心里的譜也是不太明晰的。
根據學校主要領導的要求,在關于正來以及高研院問題的整個決策過程中,我走訪了好多位相關學科的教授,有學界前輩,也有學術新人。他們的看法雖有不一,但結論幾乎是一致的,即認為復旦這樣的高等學府,應該給具有各種不同風格的學者以機會和平臺,所以都非常贊同正來的加盟。
后來的事實表明,在正來主持高研院的這些年里,他確實為復旦的學術、為上海的學術因而也為中國的學術,做了很多的事情。在他那高高的28樓上,可以說真正的“談笑有鴻儒”。他請來了諸多當今世界的著名學者到此講演,而每次講演時,總是里里外外都站滿了年輕學子。讀書期間,學生能夠與世界頂級學者面對面、言對言,其教育的意義實在是太大了。在如今這個時代,說有人要托人“走后門”去聽個什么講座的,似乎也難以使人相信。然而,我還真的為這樣的事情到正來那里走過多次的“后門”:我的學生,或者我的朋友的孩子,說要去聽高研院的講座,參加他們的暑期讀書班,不需要任何證書,怕進不了,希望我打招呼。年輕人要學習總是好事,因而,這樣的事情,我滿口答應,正來也爽快接納。
我非常佩服鄧先生的學術組織能力。他憑借其在國內外的影響力,在學術界可謂“呼風喚雨”,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很多學人都是他的“哥們”。事實上,他自己就是很“哥們”的性格。
據我所知,還有很多手頭的事情沒有做完。譯稿,專著,其中聽他說起有一部80萬字左右的關于中國問題思考的專著應該完成差不多了,現在也不知如何。還有,他為我們上海社聯主編的《上海學術年度報告》,兩期下來,社會印象不錯。就是10多天以前,他還委托他的學術助理國東給我們寫來信函,一是希望把《上海學術報告(2011)》的發布會推遲到他第二個療程之后,二是希望在春節之后繼續啟動《上海學術報告(2012)》的工作。但是,現在……
在復旦,我們有被他稱之為“俱樂部”的活動,隔一段時間,找一些學界朋友暢飲暢敘,抒發情懷。他好茅臺,所以在我們這個“俱樂部”里,有所謂“喝酒喝茅臺,此人鄧正來”的說法。當然,此話也就是講講而已,沒有茅臺的時候,也就再說一句“喝酒偶爾換品牌,此人還是鄧正來”,把他逗樂了,就照樣喝下去。
我尚不清楚他后來的病是不是與他好酒好煙有關。然而我相信,即使是生命科學,也不能證明這其中的必然聯系。
斯人既去,萬事無趣。自正來患病之后,我們這個所謂的“俱樂部”就沒有再開展過“活動”。我不無傷感地想,以后的日子里,由于少了一位創始會員,少了一位能夠發動酒桌話題以及學術話題的俠客般的學友,“俱樂部”或許永遠也不可能再有原來的色彩和氛圍了。
哀痛之際,思緒萬千,物有常理而人生無常。愿正來先生安息。
(作者系上海市社會科學界聯合會黨組副書記、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