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崇德居住的時雨園隱于繁華的中關村地帶,盛夏驕陽下,滿目綠意。“我到門口迎接你。”掛了電話,許崇德笑呵呵地打開門,眼前的這位中國憲法學泰斗,一頭銀發,雪白的T恤,深藍色的短褲,格外親切隨和。
走進寬敞的客廳,三面書架環繞,一層層的書堆摞到了天花板,茶幾上鋪滿了書和報刊資料,整個房間看似隨性卻自有章法,彌漫著濃郁的書香氣息。“這些書別人不能動,一動我就找不到了。”交談中,許崇德偶爾會隨手從一堆書中拿起一本,翻到其中一頁,指出某個年份或人名佐證自己的話。
新中國成立以來,許崇德參與了“五四憲法”、“八二憲法”、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澳門特別行政區基本法四部重要法律制定的有關工作,是中國民主法制建設歷程的重要親歷者和見證人。耄耋之年的他在中國人民大學任教五十余載,也是國內憲法學發展的奠基人和重要參與者之一。
面對無數的榮譽和眩目的光環,許崇德波瀾不驚,非常淡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輕緩的話語聲中,記憶深處的往日畫卷由此徐徐展開……
“五四憲法”:群眾在抗洪堤壩上討論草案
“1953年1月,中央啟動了憲法起草工作,專門成立了憲法起草委員會。”許崇德的講述將記者的思緒帶到了五十多年前那個激情澎湃的年代。1954年初,研究生畢業不久,在中國人民大學擔任教員的許崇德作為憲法學“對口”的專業人才,被組織借調到憲法起草委員會秘書處的資料組,負責收集世界各國的憲法。
2007年7月1日,許崇德在香港回歸十周年駐港部隊閱兵慶典上
委員會的工作地點在中南海。許崇德回憶說,資料收集的范圍非常廣泛,除了有中國近代憲法,蘇聯、波蘭、羅馬尼亞等社會主義民主國家的憲法資料外,還包括美國、法國等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憲法。“當時的領導們大多從戰場歸來,對憲法這一事物還比較陌生的,需要拓寬知識面。”
除了資料收集外,許崇德與同事們還整理編輯了一本憲法名詞解釋,因為憲法畢竟較專業,這本小冊子就像本憲法小百科全書,對相關的名詞,解釋得簡要明確,很有幫助。
憲法的起草經過一稿又一稿的反復討論,不斷論證,草案日趨成熟1954年6月,中央人民政府決定公布草案,進行全民討論。“當時是新中國成立不久,全國的百姓經歷了長期的封建專制統治,都熱切期盼這部人民當家作主的根本大法能夠盡快出臺,參與討論的熱情格外高漲。”
正是在那年的夏天,我國的淮河和長江流域趕上了五十年不遇的特大水災。許崇德記得,“即使這樣,基層一些地方的干部群眾仍然不放松討論憲法草案,提出意見。一邊抗洪,一邊在河堤上討論。”而且令許崇德印象深刻的是,水災阻斷了路面交通,許多“意見”是由飛機專程送到北京,一捆捆的,用油紙包裹得嚴嚴實實。每次拆開油紙,看到這些千萬群眾討論的成果,許崇德他們都備感珍貴,感動不已。
不到三個月的時間里,憲法修改委員共收到一百多萬條的意見,許崇德和同事們日夜加班加點忙碌,依照草案的條文順序,對意見進行分類整理,“遇到相同、重復的意見就歸納為一條,并標明提交的省份。”最終形成了十六本厚厚的全民討論意見匯編,供草案修改時參考,也供一屆全國人大第一次會議期間代表們翻閱。
2010年5月26日,許崇德(左)應邀赴澳門主講“新形勢下的依法施政”
據許崇德回憶,在近一年的時間里,憲法起草委員會大概召開了九次會議進行集中討論,“每次會議有時是幾天,有時是一個禮拜。”除此之外,草案還經過了中央高級干部討論和較大規模的各界人士討論,不斷修改。
1954年9月,第一屆全國人大第一次會議在中南海懷仁堂召開,劉少奇作了憲法草案的報告。9月20日,新中國的第一部憲法獲得全票通過。“現場,全體代表起立鼓掌歡呼,會場外,鞭炮聲四起,大家盡情慶祝歡呼。”話語間,許老仿佛又回到了那激動人心的時刻,他感慨地說,“印象中為了紀念新中國第一部憲法的誕生,許多父母都給那年出生的孩子起名叫‘憲法’,足以說明群眾對這部憲法熱愛。”
“八二憲法”:歷時兩年半,勝讀十年書
1980年9月,面對國內新形勢,第五屆全國人大第三次會議接受中央的建議,決定成立憲法修改委員會,主持修改憲法工作。
就在此前的一年多時間,隨著“文革”的結束和中國人民大學恢復招生,許崇德從江西農村重返母校講臺。蟄伏多年,他的學術研究成果進入“井噴”期,《對我國憲法學發展的幾點想法》、《論憲法規范的顯明性——對我國1954年以來三部憲法的比較研究》、《論“序言”在憲法結構中的地位》等近二十篇較具影響力的文章相繼發表,引起社會廣泛關注。因此,許崇德再次被“點將”到“八二憲法”修改委員會秘書處,而這次,他直接參與的是憲法條文的具體起草工作。
許崇德說,秘書處是1980年9月17日成立的,胡喬木任秘書長,還有七位副秘書長:他們是胡繩、吳冷西、張友漁、邢亦民、王漢斌、葉篤義、甘祠森。“秘書處的成員起初有我、王叔文、肖蔚云、孫立、李劍飛等,后來逐步擴大。”
“最開始的幾個月,秘書處每個禮拜都要召開兩三次會議,地點就在人民大會堂的小天津廳。每次會后都出簡報,一連發了三十多期。”許崇德回憶道。
我國“五四憲法”頒布之后,曾在1975年和1978年重新公布過兩部憲法,因此,按照常規,“八二憲法”是應在“七八憲法”基礎上進行修改,實際情況卻并非如此。許崇德向記者介紹說,1975年憲法修改正值“文革”期間,通過的條文只有30條,很不完善;1978年五屆全國人大通過的“七八憲法”,雖然有所進步,但仍未擺脫“文革”的影響,不適應十一屆三中全會后撥亂反正的新形勢。再三權衡,1980年憲法修改委員會成立后,彭真專門向中央打了個報告,提出這次修憲要在1954年憲法的基礎上進行,隨即獲得了中央的批準。
憲法面臨的是一場“大修”,需要一條一條重新起草,幾乎可以稱得上是推倒重來,常常需要逐字逐句反復斟酌,數易其稿。“假日庭園寂,平樓臥室幽。逐行斟字句,對坐話喃啾。燈下詞初定,紙間策已籌。憲章臨十稿,尚欲益精求。”許崇德曾寫過的這一首小詩,記錄了1981年的某個星期天晚上,他看到八十歲高齡的彭真在燈下修改憲法草稿的情景,而這也正是當年立法工作者們夜以繼日緊張工作的真實寫照。
許崇德回憶,在起草過程中,憲法修改委員會委員之間對條文往往有不同的見解,爭議交鋒不斷,其中有關公民宗教信仰自由條款的爭議甚至持續了兩三個月。但多數問題得到大家普遍認同,例如,“1982年憲法對‘五四憲法’體例作出調整,將‘公民的權利義務’單設專章,位置放在了‘國家機構’之前,同時增加條文明確提出公民的人格尊嚴不受侵犯。等等。”許崇德評價稱,這些都是其中極具重要意義的修改,是在充分吸取“文革”教訓基礎上作出的理性抉擇。
1982年4月,修正后的憲法草案公布,進行全民大討論。經過十年浩劫之后,民眾參與憲法修改的熱情依然高漲。令許崇德印象深刻的是,這次除了有地方統一匯總寄來的意見之外,還有許多民眾單獨寄來自己的意見。“我記得,江西省原省委書記楊尚奎提的意見,是親自用毛筆寫的,字體工工整整,而且篇幅很長。”“還有一名東北的工人王銀祥,提了四條意見,因為草邢亦民同志手寫的資料卡片案當時已經提交全國人大了,怕時間趕不上,就花了四分之一的月工資,往憲法修改委員會打了一份近二百字的電報闡述自己的建議。”
“八二憲法”在起草過程中還曾邀請各方面專家開了多次座談會。“比如經濟問題,就請了孫冶方、薛暮橋、于光遠、蘇星、徐禾等幾位國內知名經濟學家。找哪方面的專家,要看重點解決什么問題。法學家、政治學家、經濟學家,北京的、外地的都找過。費孝通、錢偉長也來參加過座談。”
“在27個月的時間里,每個階段,草案成熟一稿,我們就報給中央,其間中央書記處討論了八次;中央政治局討論了兩次。無論是下面的群眾還是中央的領導都非常重視這次憲法的修改。”對于當年的這些回憶,無論是具體的人名,還是發生的年份、數字等種種細節,許老至今都記憶猶新。
在許崇德的心目中,1982年憲法正確總結了歷史經驗,并在一定意義上規劃了未來,是一部開拓進取,實事求是的好憲法。“八二憲法”公布之后,順應社會發展變化曾作出四次部分內容的修改,每次許老都會作為資深憲法學專家受邀參加座談。2004年修憲時,許老與其他專家學者共同提出要將“人權”入憲,獲得采納。同時,他本人一直強調的,應規定國家主席對外進行國事活動的建議,也最終被憲法修正案吸納體現。
采訪中,當記者讓許老談談對“八二憲法”的貢獻時,他不愿多言,只是謙虛地說,“通過這次偉大實踐,我接觸到了許多從未接觸過的情況和事物。雖然為時僅兩年半,卻受益至巨,若以‘勝讀十年書’來比喻,恐怕還遠不足以說明我收獲的豐碩。”
港、澳基本法:洗雪百年民族之恥
許崇德被香港媒體稱為“四大護法”之一,而這一美譽的由來,源于他參與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起草那段非凡的經歷。
1985年4月10日,六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三次會議通過《關于成立中華人民共和國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起草委員會的決定》,隨后,六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一次會議公布了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名單,許崇德被任命為委員。
“當時感覺真是榮幸。”回憶起這段經歷,許崇德說,“之所以覺得榮幸,不僅因為‘一國兩制’史無前例,而且因我自幼學史,每讀到鴉片戰爭割地賠款,喪權辱國時,總是痛心疾首,義憤填膺。今日祖國強盛,使我得以站到收復香港、洗雪百年民族之恥的前沿,怎能不感動,興奮不已呢?”
“一國兩制”理論是我國所獨創的一項政治制度,在國際上史無前例,加上基本法的制定事關國家主權尊嚴、“一國兩制”理論精髓的落實、香港的平穩過渡以及未來的安定繁榮,意義重大。對于立法者而言,當時的壓力可想而知。
為此,許崇德認真刻苦研讀和掌握鄧小平“一國兩制”理論和一系列黨的重要文件。為了解和熟悉香港的實際情況,他同其他委員前往香港,深入工廠、港口、碼頭、學校、商店、醫院、交易所、居民家庭等許多場所實地走訪考察,與工商、航運、金融、法律、勞工、宗教、文化、教育等各界人士座談,了解歷史和現實情況。
“起草委員會總共由59人組成。其中23人是香港委員。”許崇德對記者說,由于彼此成長生活的環境不同,受到不同的教育和文化熏陶,內地和香港委員之間的思維方式與看問題的角度有很大差距,要想達成統一意見絕非易事。從中央與香港關系的界定到行政長官的產生等“草案的每一條款以至每一個用詞,都需要經過多次反復甚至經過激烈爭論的磨合,最后草案逐條由起草委員會三分之二以上多數通過,起草歷時五年之久。”許崇德至今說起來,仍為過程的細致和艱辛感慨不已。
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最終獲得了鄧小平同志的高度評價。1990年2月17日,在起草委員會最后一次會議結束時,鄧小平親切地贊揚他們“寫出了一部具有歷史意義和國際意義的法律”,并說,“這部法律對全人類都具有長遠意義,是一個具有創造性的杰作。我對你們的勞動表示感謝!對文件的形成表示祝賀!”回首這段往事,當時的場景歷歷在目,許崇德動情地說,“小平講話使我終生難忘。”
1990年4月4日,許崇德列席第七屆全國人大第三次會議,目睹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高票通過。1996年1月26日,許崇德又被全國人大常委會任命為香港特別行政區籌備委員會委員。
同樣的經歷在澳門特別行政區基本法的立法中上演。1988年9月,許崇德被全國人大常委會任命為澳門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于1993年3月完成了起草;1998年4月,又被任命為澳門特別行政區籌備委員會委員。
1997年7月1日和1999年12月20日的零點,許崇德作為觀禮團成員,分別參加了中英對港和中葡對澳的政權交接儀式,親眼目睹英國、葡萄牙國旗黯然落地,中國五星紅旗冉冉升起,歷史又掀開了新的篇章,那一刻,許崇德不禁熱淚盈眶。
近年,已經退休的許老仍然潛心學術研究,仍然每年招收一名博士研究生以傳道授業為己任,仍然心系中國的民主法制建設。2010年12月底,他作為法學屆資深權威代表列席全國人大常委會舉行的“形成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座談會”,并作了“憲法在中國法律體系中發揮統帥作用”的重要發言。“這是立法工作的偉大勝利成果,更是中國歷史上的大事。”采訪結束,許老語氣中充滿堅定,未來,法律體系還將隨著社會的發展愈加完善,在法律執行上仍需更加努力。(記者 張維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