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浮與枯榮:八十自述》一書不僅忠實地記錄了江平八十年的沉浮與枯榮,也涉及了其親歷的眾多歷史事件;不僅是江平治學歷程的全記錄,更是中國法治進程的縮影,此書獲深圳讀書月組委會和深圳報業集團舉辦的2010年度十大好書榜首,讓讀者充滿期待。
江平先生的八十年,不僅書寫了一部波瀾壯闊的人生閱歷,更鍛造出一種只向真理低頭、絕不向命運屈服的精神。為饗讀者,本報經江平先生允準,特開辟《口述自傳》欄目,將江平先生口述、陳夏紅整理的《沉浮與枯榮》一書的精彩片段奉獻給讀者,透過江平的法學人生,我們亦能夠窺見中國當代法學的“沉浮與枯榮”。敬請關注。
□江平/口述
戀愛禁令逐漸寬松
剛到蘇聯的時候,禁止中國留學生跟蘇聯女性談戀愛、禁止中國留學生之間有越軌行為的禁令很嚴格,穆謨就是因為違反禁令而被遣返回國了。
穆謨回國好像是1954年4月。當時他是中共黨員,是我們12個人的班長。但后來他與司馬念媛談戀愛。組織發現后,當然應該處分兩個人,司馬念媛是共青團員。但穆謨提出,雖然司馬念媛是主動的,但要處分就處分他一個,讓司馬念媛繼續留在蘇聯學習。最后穆謨提出了調回國內工作的申請,他就這樣先回來了。
這個禁令的嚴格執行主要是在前一段時期。到后來政策就寬松多了,中國人跟蘇聯人談戀愛也沒關系了,甚至到了后來結婚也沒事了。
北京政法學院原科研處長洪增仁,就曾經娶了個蘇聯的媳婦兒。但這段婚姻后來也成了一段悲劇。在蘇聯的時候,像這樣的婚姻都沒問題,但一到回國的時候,問題就出來了:女方究竟愿不愿意跟你回中國?這是個很不好解決的問題。洪增仁就是回國的時候,女方不愿意來中國,就留在了蘇聯。剛開始還好點,兩個人還能有郵件往來,到了后來,尤其是中蘇關系惡化后,就聯系不到了,人家在蘇聯到底怎么樣,你也不敢隨便寫信去問,一寫信有人說你是里通外國。而洪增仁回國后,很癡情,一直沒再婚,單身過了半輩子。
就我個人來說,膽子比較小,沒有敢在這方面有所嘗試。我覺得,不同民族之間差異很大,無論是性格還是習俗,有時候溝通難度很大,甚至根本就沒法溝通,所以那時候盡管一些中國留學生都躍躍欲試,想娶個蘇聯姑娘回來,但我還是不敢去嘗試。
跨國婚姻的困境
后來我們所看到的情況表明,所有中國留學生跟蘇聯人的婚姻,最后幾乎都沒有好結局。在我們同學所經歷的跨國婚姻中,陳漢章的遭遇就很有代表性。
陳漢章早年參加了新四軍,革命經歷很豐富。他的父親是沙克夫,也算是二十八個半的布爾什維克之一。陳漢章跟王明的關系很好。他出國前,就是在王明手下做俄語翻譯工作,后來王明去了蘇聯,陳漢章還去看他。
陳漢章就遭遇了這種跨國婚姻的困境。1951年蘇聯法律專家達理克夫、貝克夫一道訪華,同行還有一位女翻譯。而中方的翻譯是陳漢章。一來二去,陳漢章就跟這位女翻譯相好了,最后這位女翻譯懷孕了。一時間,這件事鬧得滿城風雨。那么怎么辦呢?上面就讓這女翻譯回蘇聯,陳漢章也沒受到什么處分。由于有這一段感情在,所以陳漢章特別希望能夠第一批派到蘇聯留學。他想這樣的話,兩個人都在蘇聯就比較好辦,聯系、見面就方便了,這段感情也不至于無果而終。
天遂人愿,陳漢章確實首批被派往蘇聯了。但是,我們第一批留學生沒有派往莫斯科,而是去了離莫斯科有一千多公里的喀山。陳漢章和他的女朋友離得還是很遠。于是,陳漢章就帶頭要求將我們這批留學生都調往莫斯科,大家都希望去莫斯科,陳漢章是最積極的。
1953年夏天我們都去了莫斯科。陳漢章的女朋友也已經生下了他們在中國懷的孩子,一個很漂亮的小女孩——安娜?墒俏覀兂鰢凹o律有明確要求,絕對禁止跟蘇聯女性戀愛,更不用說結婚。那么,這下子怎么辦呢?
當時中國駐蘇聯大使是張聞天,張聞天就給國內打了一個特別報告,報告中將兩個人的情況做了詳細說明,特別指出兩個人是在中國期間建立戀愛關系,而且已經有了孩子,申請特批他們結婚。中央最終也同意了這個報告,于是陳漢章和他女朋友在蘇聯補辦了一個結婚儀式。
我和陳漢章都是1956年畢業回國。那么他那蘇聯愛人和孩子怎么辦呢?她們一起跟著回來了。在中蘇關系甚篤的時候,這也不是什么問題,陳漢章的愛人享受蘇聯專家待遇,在北京外國語學院教俄語,他們的孩子也上著專門給各國駐中國使館人員的孩子辦的幼兒園。他們一家住在磚塔胡同,其樂融融。
但沒多久,中蘇關系惡化,這下子問題就麻煩了,他愛人還保持著蘇聯國籍,經常要跑蘇聯大使館,時時處處總是不大自在。而他女兒也習慣了蘇聯的生活,鬧著要上蘇聯的學校。
那段時間陳漢章可真是疲于奔命。我記得他常跟我抱怨,“你說這可怎么辦呢?人家天天說她是蘇修特務”。最終,他的蘇聯愛人還是呆不下去了,在中蘇關系降至冰點后,帶著孩子回蘇聯去了。我知道他們兩口子感情非常好,他們的這種分離,完全不是感情因素的分離,而是中蘇政治關系破裂造成的。而他們的遭遇,只是當時成百上千異國婚姻悲慘遭遇的縮影。
需要補充說明的是,中國留學生和蘇聯女孩談戀愛,大部分都發生在1958年之前。1958年中蘇關系惡化后,兩黨兩國已經撕破臉皮,中國的留蘇學生已經成了反對蘇聯修正主義的斗士,恐怕政治高壓下,誰也沒心思和蘇聯女孩談戀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