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7日晚上10點多,端木正感到胸口不適,老伴和兒子要為他找醫生治療,卻被他阻止:“這么晚了別麻煩了,你們都睡覺吧。”家人見他病情不輕,堅持撥打了急救電話。
幾個小時后(11月28日凌晨),一代國際法大師端木正因搶救無效在廣州去世,享年86歲。
38個小時后,端木正的遺體告別儀式在光塔路清真寺按宗教儀式舉行(他是回族人)。每位接到通知的學生都被囑咐:不送花圈,不寫挽聯。
“老師一生最怕麻煩別人,就連辭世都像怕驚動我們似的,從驚悉老師逝世到舉辦告別儀式的整個過程,僅有短短的30幾個小時。當我們還沒有從震驚和悲痛中緩過神來,老師的喪事就已宣布結束。”中山大學法學院1983級學生,現任國際法教授黃瑤說。
參加送別儀式的有最高人民法院的相關領導,有廣東省委的相關領導,有中山大學的領導,但更多的是學生。有他生前教過的,也有他生前沒教過的,有已經畢業的,還有未畢業的。他們從各地趕回來送老先生最后一程。
參加遺體告別的學生說,在被稱為“中國第一座清真寺”的懷圣寺門口,前來給端木正送別的長隊,其中有一部分人是從外地遠道而來為端木老師送別的弟子們,包括乘飛機來往廣州的外省律師,從香港、澳門趕來的律師和法官。
最高人民法院黨組成員、政治部主任李克代表最高人民法院宣讀端木正的生平時說:“他的逝世使人民法院失去了一位好法官、好領導,使法學界失去了一位大師和楷模、教育界失去了一位好導師。”
“我是一個教師”
端木正的頭頂,有著許多耀眼的光環:我國著名法學家,原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長、中山大學法律學系復辦后首任系主任、香港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荷蘭海牙的常設仲裁法院首批仲裁員……
但是,在中大人的眼中,他就是一位讓人尊敬的老師。
一位記者在端木正生前采訪時問他:“您的一生,做學問、當教書匠、從事審判事務,哪樣最重要?”
端木正毫不猶豫:“教書!”
中山大學法學院院長劉恒說:“老先生作為中大法學院的奠基人,為中大的法學研究打下了堅實的基礎。這種貢獻再怎么評價都不過分。”
也有人這樣評價他:“端木正之于中大法律系,就如陳寅格之于中大”。
端木正人生中50多年的執教生涯幾乎都是在中山大學度過的。
20世紀30年代末至50年代初,在武漢大學政治學系、清華大學研究院法學研究所、法國巴黎大學法學院,端木正用最短的時間完成了從獲法學學士到碩士再到博士的學業。
1951年,端木正獲法國巴黎大學法學博士學位后,回國就任嶺南大學(現為香港嶺南大學)歷史政治學系副教授兼代系主任,后任中山大學法政學系、歷史學系副教授;1980年,中山大學復辦法律系,他出任第一任系主任;1987年,中山大學法學研究所創辦后,他任第一任所長。
端木正還在法國巴黎大學攻讀博士的時候,時任嶺南大學校長的陳序經就寫信給他,讓他畢業后到廣東去。
畢業后他如約而至。從此,端木正在廣州一呆就是55年,即使去最高人民法院任職,戶口也沒有離開過中大。
由于歷史原因,當端木正“年輕力壯”的時候卻不能"正常教書"。他后來回憶說:“因為不能正常教書,特別難過。住在自己親手搭建的草棚里,光著腳下地去種田,身體上的辛苦是次要的,想到不能給學生上課最苦悶。”
在那種情況下,他等待著“正常教書”的機會:“在大學關門、學生全部下鄉勞動的日子里,我也堅信這樣的日子不會長久,因為世界上沒有不開課的大學。”
不過,后來即使回到了校園,他也只能教授“政治學”、“歷史學”,因為當時的廣東已沒有了“法學教育”。
花甲之年,端木正最終等到了教法學的機會。這一年,中山大學校領導找到他,請他參加復辦法律學系,并出任系主任。端木正臨危授命。
法律系復辦之初,首批招了40個學生開班,整個法律系教師和員工加起來只有七八個人。
端木正的女兒,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端木美后來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1980年中大復辦法律系,父親當年已是年逾花甲,受命白手起家,一無書二無人地重建起法律系。首批本科生40人,是最小的系,但如今,中大法學院已在全國響當當。”
父親的治學精神潛移默化地影響著端木美。
端木美幼年印象最深的是父親在昏暗的燈光下,在窄小書房的書堆中勤奮工作的背影。
“文革”結束后,端木美可以選擇到新華社、高校或者社科院工作,端木美選擇了最冷門的歷史研究方向。已經是中國法國史研究會會長的端木美回憶道:“別人都說到社科院做研究是坐冷板凳,但我還是選擇了這個方向,延續我的夢想”。
中大法學院開始招收研究生時,端木正每年都要親自帶國際法的研究生。
即使在最高人民法院任職的時候,端木正也從不放棄他"教書匠"的職責。他常對身邊的人說:“我是一個教師”。
中國任職時最年長的法官
1989年,最高人民法院向端木正發出邀請,請其考慮出任副院長。
“當時正是前蘇聯解體、東歐發生巨變的時候,世界格局有了很大變化,隨著我國改革開放步伐的加快,法院需要面對的涉外問題越來越多,最高人民法院意識到國際法的重要性,故而想到了我。”端木正后來回憶。
但他還想著他的學生:“都一大把年紀了,當啥大法官,而且還有學生要帶。”
最高人民法院一再邀請。
原最高人民法院院長任建新在全國人大常委會提請任命端木正的議案中,對他的評價是:通曉法、英、俄三國語言,在國內外法學界有一定聲望,擁護中國共產黨,熱愛社會主義。
端木正最后還是到了最高人民法院,那一年,他剛好已是古稀之年,成為中國任職時最年長的法官。
女兒端木美說:“父親在年逾古稀之時才北上出任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長,成為24萬法院系統隊伍中最年邁的法官。在我們做子女的看來,父親好像用他的后半生演繹了一部老留法學生的傳奇故事。”
一個讓人落淚的長者
在許多人眼中,端木正不是大法學家,不是大師,不是大法官,不是其他一切被名望、榮耀、地位和光環籠罩著的尊者,而是一個親切和儒雅的長者,一個親切得足以讓人落淚的顫巍巍的長者。
在最高人民法院任職的時候,端木正每年回廣州兩次,一次是給國際法專業的研究生上課,另一次是主持國際法研究生的畢業論文答辯。
中大法學院碩士畢業生,現執教于華南師范大學法學院的許楚敬還記得當年論文答辯時的情形:“端木老師聽學生陳述時總是閉著眼睛的,但其實他聽得很認真仔細。陳述完后,就進入那令我們汗顏的'挑錯'時間,連標點符號都不放過,一遇到錯誤,就會給我們嚴謹地指出來。”
中大法學院的黃瑤教授回憶說:“端木老師在給研究生上第一課時總是先強調,要學法,先要學會做人。法律人一定要廉潔自愛,執法者守法是做人的根本。”
在端木正半個多世紀的教書匠生涯中,學生在他的心中始終居于特殊的位置。
中大法學院碩士畢業生,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博士生張元元在紀念老師端木正的文章中回憶:“第一次上課時,端木老師請我們用紙寫下姓名、興趣、理想等個人概況,并且將我們的情況工工整整地謄寫在一本記事本上。他說,希望記住我們每個人的名字。”
“對于一位年屆八旬的老人,這并不容易。但是,在最后一節課下課時,端木老師竟然一一說出我們的名字,并送給我們每人一張他親手書寫的賀卡。”
端木正的最后一張相片是與學生們的合影。
他逝世前的15天——11月12日,中大校慶日,在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的明德樓舉行的中山大學法學院北京校友會上,從北京醫院手術出院不久的端木正,在弟子們的攙扶下緩緩來到了新老同學們中間。
“他言語很少,但他的臉上始終綻放出欣慰幸福的笑容。”參加這次校友會的一位中大法學院畢業生還記得當時的情形。
快門按下時,端木正人生中的最后一張照片在一群學生的簇擁下定格。
在端木正的送別儀式上,端木正的學生黃瑤教授在人群中見到紅著眼眶的老師家中的鐘點工小宋。她告訴黃瑤:“端木爺爺星期一回到廣州那天,我干完家務離開他家時他還笑著跟我揮揮手說再見,第二天我到他家時卻再也見不到他了。我實在無法接受這是真的,我一定要來給端木爺爺送別。”
端木正生平
安徽安慶人,回族
1920年7月出生
1942年畢業于武漢大學法學院,獲法學學士學位
1947年獲清華大學法學碩士學位
1950年獲法國巴黎大學法學博士學位
1951年獲巴黎大學高級國際法研究所畢業文憑,同年回國任嶺南大學歷史政治學系副教授兼代系主任,后任中山大學政法學系副教授、歷史系副教授
1980年至1987年任中山大學法律系教授兼系主任,其間的1985年被任命為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起草委員
1987年后任法學研究所所長
1988年當選為第七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民盟廣東省主委、民盟中央常委
1990年被任命為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長、審判委員會委員
1991年9月任中國國際法學會副會長
1993年被中國指派為設在荷蘭海牙的常設仲裁法院首批4名仲裁員之一,連任至逝世時
2006年11月28日28日凌晨在廣州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