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依法行政”的今天,王名揚,這位中國大陸行政法學的拓荒者和奠基人的名字及其背后所蘊含的價值,早已在世人心中構建起了一個宏大而輝煌的形象——盡管在某種程度上,因為時代和專業(yè)領域的關系,這個形象未免有些抽象。然而經(jīng)貿(mào)大學之行,使得這抽象出來的空洞和崇敬,變成了伸手可觸的真實的感動。
我對王名揚老先生的了解,僅僅是從昌平到對外經(jīng)貿(mào)大學的路程開始的。不時的電話中,王老先生的夫人孫景琦耐心地為我們指路,在一陣茫然的七彎八拐后,對外經(jīng)貿(mào)大學教職工宿舍筒子樓才豁然呈現(xiàn)眼前。若不是早有準備,我們很難想象,在京城鬧市中這極不顯眼的兩間屋子的主人,會是我國行政法學的泰斗王名揚。
王老先生早已吃過了午飯,犧牲了午睡的時間熱情地迎接我們的到來。蒼白臉上洋溢著的慈祥的笑容,使我們很不忍心去看他頭上前些天跌傷的包扎和那件陳舊毛衣上斑駁的血跡。狹小空間里除了簡單的上個年代的家具以外,給我們第一眼的印象就是這里擺放有序的上千本書籍和各式的藥瓶。于是,我們在屋內(nèi)的行走就愈發(fā)尊敬和小心翼翼。
由于身體的原因,我們與王老先生的口頭交流省略成了面部表情和最平常的肢體語言,更多的,是用紙筆與他進行的書面交流。
窗外的陽光漏過窗簾的縫隙飄揚進來,悄然落在書架上,靜靜伏在那里,觀望著被陽光柔和包圍著的我們。年邁的老教授和年輕的學生,這樣交流的圖景融化在北京冬天午后的一座簡陋的民宅里,一種溫情頓時蔓延在周遭的空氣。時光空凝,卻不知在上個世紀60年代的某個冬日,同樣的午后同樣的場景,會顯得怎樣的孤苦和無助。
1958年,留法十年的王名揚在周總理的直接關懷下,懷著報效國家的一寸丹心,不遠萬里回到了魂牽夢繞的祖國。然而彼時的共和國卻正在經(jīng)歷多災多難的歷史考驗,剛剛起步的行政法也被棄置塵埃,與當時許多知識分子一樣,一心報國不逢時,熱血盈腔徒傷情的悲劇,同樣也在王名揚的命運中上演。被組織分配到北京政法學院(中國政法大學前身)后,長達四年的“洗腦”經(jīng)歷并沒有讓他如愿以償?shù)貜氖路晒ぷ鳎瑓s再次經(jīng)歷了轉(zhuǎn)行、流放的磨難。直到1983年,已67高齡的王名揚才重新登上了闊別14年的學術殿堂。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已回到學術殿堂,王名揚就展現(xiàn)出了其驚人的學術生命力。除了培養(yǎng)出一批當今中國行政法學屆的領軍人物以外,他為《中國大百科全書 法學卷》編寫“國際私法”和“行政法”詞條;并撰寫新中國第一部行政法學統(tǒng)編教材《行政法概要》中“行政行為”章節(jié);更令人佩服的是,古稀之年的他抱著“為中國法學界做一點有益的事情”的想法,萌發(fā)了在有生之年完成5本著作——《英國行政法》、《法國行政法》、《美國行政法》、《比較行政法》和《中國行政法》——的偉大學術計劃。盡管至今王老先生由于身體原因只完成了前三部巨著,但這行政法三部曲已經(jīng)成為中國行政法研究史上的里程碑,不僅奠定了難以逾越的“行政法帝國”,而且開創(chuàng)了一個中國行政法上的“王名揚時代”。
在問及他選擇法學研究和教學是因為“為往圣繼絕學”的學術興趣還是因為“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的政治理想時,王老先生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后者。的確,王名揚是中國那個年代眾多知識分子的縮影,滿腹經(jīng)綸且有意濟蒼生,他們放棄了國外優(yōu)越的生活條件和經(jīng)濟基礎,毅然選擇了祖國堅忍坎坷之路上的熬煉。他們把自我的學術知識回報給祖國,而面對自己的物質(zhì)和精神生活被社會所遺忘的缺憾,無奈中卻透出淡定和超然。王老書架上那臺古舊的愛華收音機已經(jīng)成為那個遙遠時代的標志,唯有成堆的法律書籍還隱約昭示著王老先生曾經(jīng)的激情和輝煌。我們很難想象,這樣一位學術巨人會安身立命于被繁華和榮耀遺忘殆盡的陋室中,如此平和謙卑地對待自己的成就和命運。
與對物質(zhì)生活的灑脫甚至是馬虎截然相反的,是他們對學術孜孜不倦的探求精神以及待人處世所散發(fā)出的人格魅力。王老的命運歷經(jīng)波折,然而對他來講,似乎只有一個主題,那就是行政法學領域的研究和學術傳播。王老用筆紙與我們交流的時候,一筆一劃竟是那樣的認真,甚至有時要我們把字寫一遍,他再一絲不茍地臨摹。其治學之嚴謹恐怕非一般人所能做到。更令人吃驚的是,多年來他竟然能夠熟練地運用電腦獲取信息。不知為何,也許是因為王老先生臉上永遠帶著謙和而快樂的微笑的緣故吧,總覺得他渾身散發(fā)著與他的病痛和年齡毫不相干的自信和自豪。那是歷經(jīng)亂世而參透生死的淡泊,其思想和命運之純凈使得所有世俗化的價值標準空凝、破碎。
今天的我們,或許只有在某些程式化的喧嘩場面夸耀時才能想起這些隱退的學者;同時也只是對其毫無了解的虛妄的崇拜與尊敬。我們所知道的,恐怕僅僅是“王名揚時代”和“依法行政”之間字面上的聯(lián)系。真正知道他們是誰的有幾何?知道他們是怎樣度過一生的又有幾何?或許我們沒有必要過多地回顧他們的過去、贊頌他們的成就,我們需要的,只是用澄澈透明的心境去了解——僅僅是了解——他們的人生態(tài)度,去學習——必須去學習——他們彎腰但眼望前方,沉默但拼命奔跑的精神力量。
正如托馬斯·布朗爵士所說,“生命是一束純凈的火焰,我們依靠自己內(nèi)心看不見的太陽而生存。”略去我們附加的浮華,唯有“方而不割,廉而不劌,直而不肆,光而不耀”的耿直和純凈,才是生命之關照中最深遠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