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害怕寫回憶先賢的文字。斯人已去,哲人其萎,本來已是創巨痛深;再翻檢記憶對自己都不啻是雪上加霜。然而,要寫的理由,常常壓倒了自己的痛苦,讓我不得不在電腦前,任由記憶信馬由韁,記錄一些碎片,心香淚酒,啼鵑哀聲,聊以表達自己微末的感動與悲慟。而為鄭老師寫悼念文字,真的是太早了。我感覺老師還在民法室對面的小樓的一隅,真誠的微笑著。
我和鄭老師算不上熟悉。和大多數無緣親炙先生風范的人一樣,初初知道鄭老師,是因為"讀其文"。在川大讀書時,我就知道鄭老師的聲望,因為我們的教材就是他的書。那時候對學界名宿,大抵都是五體投地;諸名家也難分軒輊,一股腦兒占據了我并不發達的大腦。日后到北京求學,才知道鄭老師在知識產權學界是前無古人的。碩士時候上知識產權法,課后遇到不懂的問題,看的也全是鄭老師的書。時至今日,我那點有限的知識產權法知識,大部分也還是來自于鄭老師的書。
第一次見到鄭老師,是在1999年的法學所開學典禮上。他穿茄克,瘦小,臉部的輪廓特別堅硬,一個典型的老知識分子形象。更確切點,有"向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的感覺。我和鄭老師唯一的接觸,是在2000年。因為我有些編輯經驗,時任法學所所長的夏勇老師讓我編一份小報,以便下情上達,讓師生共享一小塊精神家園。我給鄭老師電話,小心翼翼地問他能否為小報寫點文字。他很愉快地答應了。報紙出來后,我們給每個研究室分發了一些;鄭老師有沒有看到,我不得而知。現在依稀記得,鄭老師文章中提到文風問題,他反對民法學界一度相當盛行的臺灣半文言體,并引了龔詩來慈惠后學。那期報紙因為時間長了,我又搬家數次,早就蹤影全無,連個紀念都沒有留下。
此后在法學所上班,偶爾見到鄭老師,他總是微笑著,讓人感覺非常溫暖。這種溫暖也包含了一種安全感:你可以不斷叨擾這樣的老師,而他給你的結論一定是最有說服力的。但由于專業的隔閡,加之我那些年專注于基礎理論,對細節問題不太關注,從沒請益于鄭老師--現在想起來,未嘗不是終生遺憾。
雖然民法與知識產權本來是一家,但兩者的知識傳承卻大不相同。就理論而言,民法學沿用的還是史尚寬先生等奠定的概念、理論和體系;知識產權法學在相當長的時間內是新事物,所以兩者的桿格難免。2002年鄭老師揭孽了物權法與財產法之爭。在我看來,這個問題的爭議無關對錯,它只是個立法者的選擇問題。爭論雙方從自己的學科出發,捍衛各自學科的純潔性,都無可厚非。一次偶然的機會,我聽說鄭老師對我搞的一個純德國法的研究很是贊賞,我想,他對德國法其實是沒有什么成見的。
許章潤先生曾做《書生事業,無限江山》一文,對近世中國五代法學家及其志業做了相當"同情的研究"。依其分類,鄭老師是屬于第四代法學家。許先生認為,"二十世紀后期的法律教育,這輩人親力親為,擔綱摯領,傾注心血最多,貢獻最大,有奠基之功,啟蒙之效,中國法學教育史上,當濃墨載記。"鄭老師無疑是這代法學家中的代表人物之一。我的同事樊文在悼詞中說,中國開創知識產權學科的是鄭老師。我對知識產權了解不多,無力評價先生的貢獻,但從所有的悼詞中,可以看出,鄭老師是足當此譽的。深受浪漫主義個性思想浸淫的卡萊爾,提出了各種英雄概念,讓后人低回不已。如果借用他的概念,鄭老師是是可稱我國的"知識英雄"的。
近年來,法學界真可謂玉樹凋零,山頹木壞。每當我翻開前人的作品,總是心懷敬畏。在字里行間,我彷佛看到了數代人的身影:青燈枯坐,披沙瀝金的清癯老者;目不窺園、窮經皓首的壯年學者;不時"跑警報"的聯大教授……那個白衣勝雪、怒馬琴劍的時代已經慢慢消逝了,也許還拖著常常的身影,也許什么都沒有。
一位網友在悼念鄭老師的留言中寫到,不知道天國有沒有知識產權?我想,天國不應該有知識產權,因為天國的人都純粹而干凈。先生的在天之靈并不寂寞,他還注視著這個國度,這個他為之奉獻終生的國度,帶著往常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