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為了慶賀而回味
今年是江平老師按照民間習慣的八十華誕,孫國棟兄約我寫點文字,以為賀禮!我欣然從之。江老師作為大家人物,可謂面面俱到。從事法學教育和研究的江老師,投身政治改革和為民主與法治鼓與呼的江老師,活躍于社會事務和制度建設的江老師,甚至喜愛詩歌、音樂和足球的江老師,每一方面都值得我們細致品味。我跟江老師記名學習的時間從1991年算起,一晃就18年有半了,正好可以借此機會,從一個受教者個例的角度,通過絮絮叨叨的敘事方式,回味我和江老師這些年的師生情緣,以體會他作為教書育人者的一面,以及他寄于其中的如此這般的教師志趣。
2. 追隨江老師學習的粗略記事
1989年夏天,我大學畢業后到了一個鄉鎮做司法助理工作,雖似逍遙自在,但總有無所事事之感,兼有未酬心志之不甘,思來想去,決定還是要追隨一個名師再讀書,到北京再過過那種尋師覓友的校園生活。我選擇的這個名師當然就是江平老師,1991年,即我23歲的這年,終于如愿以償,以理想的分數有計劃地成了他的最后一個碩士生(此后他便只帶博士生)。由此我和江平老師結緣,也和他可謂愛恨交織奉獻了一生的法學事業結緣。
我追隨江老師學習的近19年,大抵可分做三個過程:求學、創業、出離。
第一個過程,從1991年到1997年左右。這是我單純的求學時期。我當時是碩士生和在職博士生,后期也同時是留校的年輕教師(1993年底開始),屬于最愛學習的時期,也是最愛琢磨問題的時期。這一時期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江老師心情不是太愉快,活動范圍受限,但可經常呆在家里,甚至還有時間打點牌。這個時期,畢竟剛剛進入花甲,江老師依稀還有幾分青年時期的俊秀影子,不論是形象上還是個性方面,也偶爾棱角與激情乍現。他帶學生的方式是啟發式的,不給加任務,也不定期督導,主要靠上課、談話和帶著開會、做項目來啟發和影響。估計按照他的想法,是要和學生建立完全民主與平等的關系。有時我們覺得他這樣過于溫和了。以我所了解的,與我現在教學生的方式不同的是,江老師對他的學生大概從來沒有使用過管理和批評的方式。
但我對他總是心存幾分敬畏,害怕多于親近。怕什么呢,江老師不總是和藹可親的么?但總是怕,學生怕老師,天經地義嘛!有時去老師在文化樓的“蝸居”辦點事情,老師總是說,“來來來,小龍,說一說,最近都干點什么呢?”然后讓我坐在他的那間面北的又當書房又當臥房的狹小屋子的一張舊椅子上,和他面對面談話,這個時候我總是希望快點結束談話,因為他睿智過人,和他在一起談話壓力很大。其間,雖然老師經常讓我干點這干點那,其意在鍛煉,但我也是收斂多于放肆,在他面前不敢放開手腳。記憶中,其間被強留在老師家吃過兩到三回早餐、幾回正餐,但每次心里面都是很緊促的。
他對展示浪漫才情或者富于實務精神的學生更為欣賞一些,我在碩士階段做了一篇在他期望范圍的現實研究型論文畢業,博士階段則完全走到唯理化的胡同里,雖然最終寫作不至讓他失望,但這種選擇恐怕讓他感到有些不以為然,他不太看重窮究思辨這種東西。但我想他后來還是理解了我的這種選擇。這一時期,我自覺老師對我有三點還比較滿意,辦事效率高、交往比較廣泛、文字功夫也還馬虎得過去,但估計有一點不滿意,就是我這個人表面溫和但個性頗剛(按老師的說法我這是屬于游刃性不夠,太較真)。這期間,最感激的,是他1994年初把我喊回來考博,鼓勵我在教書育人的道路上潛心發展,所以使我今天還屬于“書齋之人”;最遺憾的事情,就是懵懂地只顧忙自己感興趣的研究和事務而沒有協助老師好好做他安排的課題(幸好有師弟師妹們的用功可為補償),但我也知道他不會計較。
第二個過程,從1998年到2005年左右。這是我作為教員的創業時期。這一時期,江老師早已經擺脫了一度壓抑的狀態,完全活躍起來,自由揮灑,進入到他的人生最好時期,成了一個真正意義的社會活動家。這一時期,我也是個精神煥發的青年教師,完全扎到昌平校園里面,頗有一種要繼受老師衣缽的壯志凌云。我先是出國研修1年,然后回到法大繼續任教,時年30歲上下,意氣風發,連兼職律師執照也決定不再續了,打算全心全意做好教師。這個時期,我和老師的交往有了變化,有點亦師亦友的樣子了。老師逐漸把我當學生又把我當同事,漸漸不叫我“小龍”,而是叫“衛球”。我向他匯報工作和其他情況,或者談天說地,也忽然沒了拘束,有時甚至胡說八道也行。甚至有時覺得他太累,太正襟危坐,故意搞點閑談,像解構主義之類的“大話西游”。但他不會跟我太過閑扯,最終還是保持那種長者的氣度。有時他也會給我打個電話,就某個疑難或者理論問題也聽聽我的意見。
一開始,我估計他對我能不能站住課堂有些不放心,經常有意向我“傳授”一些做教師的經驗,但都是以一種不經意的方式,比如自話自說當老師一定要恪守本分,要認真站好講臺,要學會備課等等,有一次還拿出他的讀書筆記和講課提綱來示范。這些對我啟發很大,都照單接收了。終于有幾次,江老師在外面聽到一些對我上課和科研贊譽的評價,挺高興的,還跟我說起來,明顯有以資鼓勵的意思。特別是在2001年拙著《民法總論》出版,老師明顯為我感到溢于言表的欣慰,使我不勝惶恐。又有幾次,我和他一起出席法大學生活動,看見我也受到學生熱情歡迎,他挺感動,說衛球啊你干得不錯啊!在我晉升教授、博導的時候,老師以愛才之心少有地現場鼎力支持(大多數情況下似乎他是個舉賢避親者),令我終身感銘。
有時我也組織一些學術活動或者其他活動,每次邀請江老師出席,他總是爽快地答應,并且明顯感覺到他對我組織的事情比較放心。抱歉的事情也有兩次:一次是1999年在美國我給他差點開翻了一次車;另一次,北京有一年凍雨天交通忽然完全癱瘓,正好遇到我和朋友給老師“安排”了一個私人活動后送他去參加一個早先定好的律所的活動,結果中午12點半從他家出發,臨近下午5點還沒有到三環上,中間他非要下車一個人擠公交車回家(最后晚上10點才到,又無法聯系,把師母急壞了),當然我和朋友也好不了,晚上12點也沒能夠達到四環,最后只好在路邊找了個韓國賓館過夜,也算是有關北京交通的笑談了。這一時期,是我無拘無束可以和老師相處的時期,自以為可謂師生相望,一眼即知春秋花開葉落。
第三個過程,從2005年到現在。這是我在物理空間意義上與老師出離的時期。我先是從法大民商院游離到比較法所,然后干脆跑到了在他看來八竿子打不著的北航。這個時期,也是江老師忽見老態的時期,他雖然心志彌堅,精神依舊健朗,但明顯是老年人的形態了,多了一些“隨其自然”之心態。無論我2005年接受米健教授邀請突然從民商院調到比較法研究所,還是2007年接受北航邀請忽然到北航法學院任教,都未及與江老師商量,是我自己的心血來潮。那段日子,決定走不走的問題的確困擾我,所以很有傾訴的心情,但能跟誰說呢?經常是徹夜難眠之后就忽然想到江老師,想和他聊一聊,有兩個早上甚至6點鐘就給他打電話,說想去他家里坐一坐,老師當然知道我是沒有煩惱不登三寶殿的,便爽快地讓我來一起吃早飯,這樣我就過去與他一起吃早飯,但最后我還是扯別的,沒敢透出調北航的事情。
我忽然就走了,事后江老師表示了一些不理解,但關愛之情溢于言表。他是擔心我的個人發展,覺得我離開了法大的講臺和學科太可惜。我的這些舉動給江老師或多或少帶來了一些困惑,甚至使他有些為我牽掛擔心,對此我心里十分抱歉。我自感幾分愧疚,離開了他工作了一輩子的法大,或許辜負了他的期望。盡管如此,江老師還是一如既往的慷慨,在理解我的地方支持我。現在,他只要見到與北航有關的人,總要聽聽我的事情,聽說我還干得馬馬虎虎,總算有些釋懷了。見到我,甚至又會鼓勵幾句。到北航之后,其實我更想與他多聊天,向他請益,但怕他操心,所以多是打打電話而已。
上次老師生病,把我嚇了一跳,所以開始不時找個時間去看看他,陪他聊聊天南地北,勸他少干點累活。一個月前,我帶自己的兩個博士生去老師家拜中秋,他忽然問我,“怎么樣,是不是干得有點疲倦了?有沒有新的打算?”我笑說自己體力好沒事,真累不成了我準備下海做律師去,賺大錢支持年輕人重頭再來。當時,江老師看著我,笑了一下。這笑里面,包含了我能夠看得懂的一種關切的信息。這個時期我和老師的交往可以概括為:一方面精神上互相越來越了解;另一方面卻是我越來越覺得修行在個人。我忽覺他是“大象無形”,你會覺得他很近,因為你需要他指導時他就在眼前,你也會覺得他很遠,因為他用的是一種老師的距離關心你、啟發你。
3.江老師的老師之志
在我絮絮叨叨但仍屬粗略的記事里面,追憶這近19年的往事,一條主線是清楚的,就是我非常的幸運,能夠跟著江老師學習。我雖然未必認認真真做好了他的學生,但是他是認認真真做好了我的老師或者我們的老師。19年以來,江老師給了我這個雖然平凡但因為仍然甘愿追隨他學習因此成為他萬千學生中的一份子一件極為寶貴的東西,那就是我在今生找到了一種有老師的歸屬感。他不是簡單地做了老師這個職業,而是在與千千萬萬個像我這樣的平凡學生(記名和不記名的)交往過程中,在法學教育園地,以一個真書生的風范,以他的敬業務本、優雅從容、寬容平等、諄諄善誘和誠心待人,樹起了老師這個職業。
我們都知道,江平老師之志,是吞吐宇宙的民主與法治之志。他屢屢說,如果沒有這兩件東西,其他一切都會很蒼白。由此出發,江老師在很多方面都做出了令人欽佩的貢獻,甚至在很多方面還表現了許多人所不具有的勇氣、品格和品位,因此讓我們回味無窮、精神鼓舞。但是由于這樣那樣的主觀客觀原因,在我這個學生看來,還是比較相信,在這個恢宏大志方面,他目前已經真正做到的,總體上恐怕還主要是他自己說的那樣,“我所能做的只是吶喊”——這不免有些令人遺憾。但是,他至少相當程度地做成功了一件事,那就是,使我們這些法律學習者、法治覓求者,有所景仰、有所歸屬。師生關系,在很大程度上本應是學習與超越的關系。但對我來說,寧愿說不超越——這不僅僅是因為懂得謙遜和敬畏才是聰明人的問題。
*龍衛球:北京航空航天大學法學院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