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解我和鄭成思的那段歷史的人,都以為我是他的老師,因為他向別人介紹我時,總是說:“這是我的老師。”其實,從嚴格的教與學層面上說,我并不是他的老師,因為我沒有教過他。
那是1965年的9月,我從北京政法學院(現中國政法大學)畢業后留校任教,那時候鄭成思是學校大三的學生。根據當時中央“到農村
進行社會主義教育”的部署,學校規定成思所在的班必須到農村去鍛煉一年,而我作為剛畢業留校的老師也必須同去,就這樣,我成為成思這批學生的帶隊老師,一起去了河北省香河市的百家灣。我與成思的接觸就是從那一年開始的。
隊里唯一被推薦入黨的人
到了農村以后,我們住在農戶里,與農民一起同吃、同住、同勞動。因為鄭成思的眼睛近視得厲害,所以干活的時候有點費勁,也因此鬧了不少笑話。記得那年秋天,有一次我們到地里去收白薯,白薯成串生長的,他看不準,一鎬下去,正好打在白薯上,把白薯打炸啦。(大笑)
雖然眼睛近視,但是鄭成思并沒有以此為借口搞特殊。記得我們進行民兵拉練的時候,他起得特別早。因為當時天還沒亮,我怕他看不清,就悄悄讓他站在隊伍后面,但他沒聽我的,堅持站在最前面。
經過前一段時間的相處,我發現他紀律性很強,嚴格遵守農村教育的各項制度,從不吃老百姓的飯菜,從不拿老百姓的東西。他做事相當有原則,而且極為認真,在農村教育期間,他深入農戶做調查,和老百姓打成一片,幫老百姓干活,老百姓非常認可他。另外,我發現他抓緊一切閑余時間學習英語,無論春夏秋冬,他都早早地起床,到田地里去讀英語。即使在最冷的冬天,他也沒放松過,每天他回來吃早飯時,我都發現他的臉已經凍紫了。
正是基于他的這些表現,我積極地推薦他入黨。我們隊就推薦了他一個人,唯一的一個。在那個時期,入黨的條件十分嚴格,雖然他是政法學院的學生,但他的入黨申請不屬于政法學院審批,而是由河北省農村教育工作委員會審批。
作為他的入黨介紹人,為了政審,我還特意回到北京,親自到他家了解情況。這時我才知道他的父親是國家干部,可是從鄭成思身上一點都看不出來,因為他從不因為自己的父親而居功自傲,生活也很儉樸。
后來鄭成思從預備黨員轉為正式黨員的時候,還有人找我調查情況,我對他給予了充分的肯定。
感動至今的事
我們在百家灣一直待到1966年7月,這時“文革”已經開始了,“四清”工作不能再進行下去了,我們就坐著專車回到學校。車剛一進學校的北校門,事情就發生了變化。
學校的學生知道鄭成思他們這批學生回來,都在北門列隊歡迎。我剛從車上下來,就被大一的學生揪了出來,他們說我是“修正主義的黑苗子”。事情發生得很突然,讓我措手不及,我看見鄭成思也同我一樣非常吃驚。
當我回到宿舍時,才發現我的宿舍已經被學生占了,我被趕了出來。我抱著行李出宿舍的時候,一個學生從后面踹了我一腳,我一個趔趄險些摔倒,手里的臉盆掉在地上,順著樓梯掉了下去。這時,鄭成思就在后面跟著我,他趕緊搶步把臉盆撿了起來,沒有說話。我說:“成思,你把臉盆給我吧。”他問我:“你到哪里去呀?”我說:“我也不知道去哪兒,我得去找后勤。”他說:“那我陪你去吧。”就這么幾句簡單的對話,之后他一直默默地陪著我。
我到學校后勤找房產科,他們說現在沒有房子,最后協調了半天,在學校的5號樓找到一個床位,同屋還有一個工人。等我安頓下來時,已經是夜里1點多。從下午4點多我們上專車回學校,直到住進5號樓,十幾個小時,他一直陪著我,我們沒多說一句話,但他在我身邊起碼是一種安慰。
第二天上午,學校就貼出很多大字報,其中有一張是寫我的,鄭成思看到后悄悄來5號樓找我。一見到我就問:“劉老師,你出身不好啊?”他這樣問我,嚇我一跳,我說:“我出身很好啊,我是革命烈士出身。”他說:“是呀,我聽你說過啊,可是大字報上說你是資本家出身,說你是資本主義狗崽子,還說修正主義就是喜歡你這種資本家出身的孩子留在學校。”我雖然覺得冤,但事已至此,我有口難辯。
沒幾天,鄭成思又悄悄來找我,他很興奮地對我說:“劉老師,這幾天我查收一些情況,原來他們說你是資本家出身是因為你長得又白又胖。他們說‘咱們貧下中農哪有那么又白又胖的啊’,所以劉老師你不要怕。”我對他說:“成思,不用說了,你明白就行了。”他說:“我當然明白啦。”他這樣做讓我很感動,那時候我已經被打成“修正主義的黑苗子”了,很多人躲我還躲不及呢,可他不但來安慰我,還幫我打聽原因,這需要很大的勇氣。
這之后,還有一件事讓我感動至今。“修正主義”的問題搞清楚后,我們老師隊伍組成了“文革”的戰斗隊,我是負責人。大家的干勁都很足,可是好景不長,我又莫名其妙地被打成“5·16”反革命分子。
突然間,小小的政法學院,鋪天蓋地的全是橫幅,上面寫著:“5·16”反革命分子劉金國必須低頭認罪。我看后很生氣,就在其中一個橫幅的文字后面加了四個字,成了:“5·16”反革命分子劉金國必須低頭認罪,純屬造謠。我是用鋼筆寫的,字很小,但還是被人發現了。為此我還挨了頓揍,肋骨被打折了一根,在家養病。
就在這個時候,鄭成思悄悄地來家看我。他說:“劉老師,你怎么成了‘5·16’反革命分子啦。”我說:“你相信嗎?”他說:“我當然不相信了,如果相信我還會來問你嗎?”連著兩次我遇到問題,他都用“當然”來支持我,讓我感到特別溫暖。
難忘師生情
我與鄭成思這么深厚的感情都是在百家灣那一年培養出來的,那段日子讓我至今難忘。
記得有一次,我到離百家灣5里半路的團部去開會,因為怕回來太晚,就讓鄭成思陪我去。整整開了一下午的會,他一直在外面等著我。直到晚上8點多,我倆吃完飯才往回走。農村的土路特別難走,其中有一段路,兩邊是成片的高粱地和玉米地,那天還刮著風,就聽見高粱地和玉米地“簌簌”直響。我對他說:“你看過電影《平原游擊隊》里青紗帳那段嗎,就是這種感覺。”他說:“劉老師,你這么一說,我還真有點緊張呢,萬一從地里躥出個人來怎么辦呀。”那時候階級斗爭還存在,他說得不是沒有道理,萬一有壞人跟蹤我們呢?他說完我也有點害怕了。于是我倆一會兒他在前面,一會兒我在前面,一路小跑著回到住處。到家后我倆都一身大汗,當時我就說幸虧他陪我去開會了,如果是我一個人,這么晚往回走,還不知道嚇成什么樣呢。
鄭成思平時話不多,但我時刻能感受到他對我的照顧。當時農村住的都是土炕,我和他腳對腳地睡,睡覺的時候不是我碰到他,就是他碰到我,兩個人誰稍動一下都能感覺到。所以每天早晨他出去學英語時,都輕手輕腳的。再說洗腳吧,在冬天睡覺前,如果能用熱水泡泡腳是很舒服的事,可是因為農村水資源緊缺,為了節約用水,我倆共用一盆水,而他每次都堅持讓我先洗。還有,有時候干了一天的活,回來我不想吃飯,他不是圍著我問我為什么不想吃,而是想辦法怎么能讓我吃,要么往菜里放點鹽加點味,要么給我洗個青辣椒讓我開開胃。
鄭成思為我國的知識產權做出很大貢獻,被人稱為“知識產權第一人”。他之所以取得這么大的成就,與他的勤奮、自學是分不開的。其實,鄭成思的大學是不完整的。我們從農村回來后,趕上“文革”,那時候學校已經停課了,何況那個時候學校也根本沒有知識產權的課程,這一切都是他刻苦的自學得來的。
“文革”之后,他到國外學習了一段時間,期間我們斷了聯系,直到他回國,主動找到我,我們才再次建立了聯系。
鄭成思對我一直特別尊敬。記得有一次開法學會,會后聚餐時,他特意從主桌席上走過來給我敬酒,他對與我同桌的人說:“這是我的老師。”有時候,他組織學術研討也會請我過去,不過畢竟我與他不是一個學科,我是搞理論法學研究的,他是搞知識產權的,所以一起開會的機會很少,見面的機會也就少了。
鄭成思是個純粹的“書呆子”,他不喜歡和人一起吃吃喝喝,他一門心思地做學問。后來,雖然他很忙,雖然我們很少見面,但我們的聯系沒有中斷。在學術討論會上,只要他遇到政法大學的老師,他就會過去打聽我的情況,還托人給我帶來他寫的書。政法大學搞知識產權的黃勤南,每次遇到我都說:“鄭成思讓我給你帶好呢。他對你可真是尊重啊,每次開會都打聽你的情況。”
得知他走的消息,我特別震驚,但也有預感。我常和他說:“你呀,做學問是要做的,但必須注意自己的身體。”我讓他多鍛煉身體,可他總是說沒有時間,任務太多,特別是在全國人大那段時間,他特別忙。后來我聽說他都不能坐了,只能站著寫東西,太嚴重了。可惜了,這個人走了太可惜了。
雖然我們相處只有一年,但我們之間的“師生情”,比我帶過三四年的學生還要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