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以此文紀念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六十周年)
沙灘北街,是京城景山東側一條南北走向、長不足百米、極其冷僻的小街。北端與沙灘后街相交處一座小院,即是國內外聞名的沙灘北街十五號,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之所在。院門東向,與街左文化部大院后門相正對。我有幸于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同年之十月,進入這座樸實無華的小院。驚異于其中人我關系之平等、尊重、友善,以及學術自由、思想自由之氛圍。遂浸淫其間,歷三十寒暑,雖衰發滿幘,亦不棄不離,不改其樂。回首往事,仍有感概于當初走進這座小院之匪易!
我于1962年在四川省眉山縣青神中學以全優成績畢業,在眉山縣中學考場參加高考。高考分理工、農醫和文科三類。當時風尚,重理輕文。有“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之學諺。班主任倪海光老師動員我報考理工,說:你考理工一點問題都沒有,考文科就不保險,文科招生少。我不聽班主任的勸告,執意報文科。在填志愿表時,從北京大學中文系到四川師范學院中文系,凡可報的中文系全填上了,剩最末一個志愿,填四川行政學院充數。倪海光老師踱到我課桌前,低頭看看我的志愿表,皺了皺眉頭,沒有說話,用兩個手指頭點著我填的四川師范學院和四川行政學院,然后做了個交換的手勢。我心想:交換就交換,難道我真的就進這個學校不成!于是把四川行政學院由普通校最末換到普通校第一。殊不知就這一換,注定了我的文學夢的破滅。我真的收到四川行政學院的錄取通知。
因三年自然災害,國家實行調整政策,撤銷主管法律教育的司法部,把五所政法學院下放地方。西南政法學院下放四川省,改名四川行政學院,設政治、法律兩系,培養政治教員和政法公安干部。我被錄取在四川行政學院法律系政法公安專業。進校第二年,政治系撤銷,僅保留法律系。此后又恢復了西南政法學院校名。所學習的專業課程,唯憲法學和婚姻法學有正式教材。憲法學教材的作者是王珉、王叔文。作為專業基礎課的民法學,已經改名為“民事政策學”。同樣,刑法學改名為“刑事政策學”。自編的民事政策學教材和刑事政策學教材,薄薄的兩小本,是當時民事政策、刑事政策的資料匯編,既沒有法律,也沒有理論。本科四年真沒有學到什么法律知識。所幸畢業前有三個月實打實的實習。
1966年春季開學,即往江津縣法院實習,使我們這些法律系本科生多少對政法工作有所了解。當時的江津縣法院,在縣城法院住所設一個院內庭,另在各區設一區法庭。我被分派在院內庭,由庭長帶著辦理刑事案件。庭長姓廖,文質彬彬,富有審判經驗。教我怎樣閱卷,在閱卷中怎樣發現問題,怎樣寫閱卷報告,怎樣擔任書記員,怎樣做詢問筆錄,怎樣寫判決書,以及結案后怎樣裝訂案卷。到看守所訊問被告和下鄉調查案件,多數時候是和法警一道。法院僅一位法警,開庭時履行法警職責,平時也做與審判員一樣的工作。法警身材魁偉,待人很和善,一道下鄉調查案件,對我照顧有加。可惜已忘其姓名。三個月時間,我參予辦理的案件不少,因而對從事審判工作產生了濃厚興趣。
我和廖庭長辦過一個案件。因妻子與人有不正當關系,丈夫到公安局要求進監獄勞改。接待干警沒好氣地說:“你不夠條件!”問:“要啷個才夠條件?”答:“去把火車掀翻嘛!”認為此人有神經病。殊不知這個人真的去掀翻火車,搬幾塊大石頭堆在鐵道上,然后蹲在附近草叢中,當巡道工巡查過來發現時,主動跑出來承認。廖庭長認定被告不構成犯罪。另一次我被暫借到檢察院,隨檢察長下鄉查一件縱火案。因妻子與人有不正當關系,丈夫將自家住房點燃了,目的也是進監獄勞改。檢察長認為不構成犯罪,教育后把人放了,也把紅杏出墻的妻子教育了一番。兩個案件作案動機相同,都是妻子紅杏出墻,丈夫不是要求離婚,而是想自己進監獄勞改。令人難解!我還參予復查平反過一個冤案。解放初土匪暴動,一個十來歲的男孩在山坡上一邊跑、一邊喊:土匪來了!土匪來了!鎮反時這個男孩被當作匪首判了重刑。我和法警去勞改農場宣布平反,當場釋放。服刑十多年,才三十來歲,完全一個老頭!我和法警一路唏噓不已!三個月的實習結束,想到不久就要走上政法工作崗位,真的有一股豪邁之氣。恰似唐人詩句: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
沒有料到,實習返校,馬上就傳達“五一六通知”,宣布停課鬧革命,拉開了文化大革命的大幕。1968年底大學生分配工作,按照當時“面向邊疆、面向農村、面向基層”的政策,我被分配到云南省昆明市。到昆明市革委會大學生分配辦公室,知道分配在昆明市中級人民法院。其時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和公安局均已撤銷,即所謂“砸爛公檢法”。大約在元月中,被分配到市革委會人保組。到人保組報到,負責接待的軍人很熱情。我被確定在辦案組。然后是人保組負責人五十四軍某部張副政委接見。張副政委態度嚴肅卻不失和藹,真的語重心長:專政工作,需要知識分子,到了人保組就算到家了!一定要勤奮工作,一定要服從紀律,一定要講黨性,不能講派性!一定要向解放軍學習!解放軍是毛主席一手創建、林副主席親自指揮的隊伍,從來最講黨性、最堅持黨性!還說了很多鼓勵的話。張副政委一席話,情真意切,感人至深!聽后心里熱乎乎的,有一種在外漂泊多年后終于回家見到親人的感覺!決心好好工作,報效國家,不辜負黨的培養,不辜負張副政委的殷切期望!
張副政委接見后去食堂用餐,餐后要去辦案組與組長和同事們見面,次日正式上班。不料,剛吃過飯,負責接待的軍人前來宣布張副政委的指示:剛來的大學生,打那兒來,回那兒去!猶如晴空一個霹靂,人一下子就懵了!很快回過神來,自己警告自己:逐客令下,軍令如山!自己也是一條漢子,不能說半句軟話,露半點賤相,讓人看輕了!于是故作輕松狀,不遲疑地回接待室取了行李,同負責接待的軍人步出大院。跨出大門警戒線,回頭與軍人告別,淺淺一笑、揮一揮手!此處不留人,應有留人處!人保組大院在北京路,向北不遠就到了郵電大樓,右轉東風東路,很快就回到市革委大院,進到大學生分配辦公室,負責人一臉無可奈何的神態,顯然已接到人保組的電話,說:等過了春節再說吧!
待過完春節,市分辦負責人和顏悅色、試探性地問:如果分配到工廠,去不去?回答一個字:去!此日此時,距到達昆明也近兩月!五十多天,兜里揣著派遣證和工資關系、糧食關系證明信,沒有單位,不能報到,不報到就沒有工資、沒有糧票,沒有工資、沒有糧票靠什么吃飯?靠什么住店?靠什么活?!若非六八級李錫昆同學的父親母親收留我,真不知五十多個白天如何挨過,五十多個寒夜何處投宿?!此時此刻,且不說是去工廠,就是宇宙洪荒、虎穴龍潭,別人能去,我亦能去!別人能干,我亦能干!別人能受,我亦能受!恰似溺水之人偶抓漂木,豈有放脫之理!猶自慶幸天不絕我!于是到了昆明市重工局所屬農用軸承廠,廠在昆明東郊大板橋,距市區20公里。當地諺云:三尺長一座大板橋,這頭踏上那頭搖!又云:大板橋,一大怪,三個蚊子一盤菜!另據史料,長征紅軍佯攻昆明,先頭部隊抵達大板橋,省主席龍云急調滇軍回防,紅軍乘機奪路西進,順利渡過金沙江!
我在軸承廠十年,先后擔任政工干事、勞資干事和工會宣傳干事,而擔任工會宣傳干事時間最長。廠工會宣傳干事,負責墻報、廣播站、圖書閱覽室,組織職工體育活動、文娛演出,以及訂報刊、收發信件,等等。廠是新廠,1966年籌建,1969年投產,200多號人百分之九十以上是青工,一度文娛體育活動很活躍。常有車間之間的籃球比賽、排球比賽,與兄弟工廠和當地駐軍的籃球比賽、排球比賽。節日廠內有文娛演出,還到山下炮團和干海子炮四師師部慰問演出。一次重工局舉行田徑運動會,三十多家廠,三十多支代表隊,我廠隊獲得團體總分第二名和男子四百米接力第二名,在廠史上是僅有的最好成績。10年的工廠經歷,經受了各種磨練。對于計劃經濟條件下的工業生產實際有了感性認識,對社會底層的人們有了較深了解,同時也認識了自己。
回憶我在工廠,領導交給的工作,無論是否屬于本職,沒有講過條件,而且總是完成得很好,沒出過錯。我的稟性,不是心高氣傲的人,也不是愛提意見的人。獲得這樣一個為人民服務、接受工人階級再教育的機會實在不易,自當積極工作、改造思想,夾住尾巴做人。豈敢恃才傲物,說話傷人!十年時間,真沒對誰提過批評意見。自覺與廠、部門、車間領導和班組長、老工青工關系頗融洽。全廠上下對我的評價都不錯,1971年很順利地加入共產黨。入黨介紹人是政工干事馬學書同志。其時黨章取消預備期,一經組織批準,即為正式黨員。但一次支部書記提名我擔任廠工會副主席,卻在領導班子未獲通過,使我對自己有了清醒的判斷。認識到做文字工作是我所長,也是興趣所在,與人交往特別是與領導交往是我所短。此所謂“短”,實是不得不然。因我有成見在胸:不與任何人保持密切關系,不做任何人的鐵桿。此是我20歲左右時,受當時柬埔寨國王西哈努克不結盟外交政策的啟示,決定于人我關系采不結盟主義。文革中的經歷見聞,更使我堅信不移,決心終生信守。注定我不適于官場。
工廠工會宣傳工作本就輕松。自己出身農民且正當青年,不怕吃苦,參加車間勞動自不在話下。個人生活也頗順利。1972年結婚成家,有了孩子。上班工作勝任愉快,業余時間開荒種菜,飼養雞鴨鵝兔。知足常樂,隨遇而安。辦廣播、編墻報、組織文體活動,也算黨的事業之一部,也算精忠報國之一途。心如止水,不生波瀾。孰料文革結束,公安、法院、檢察機關相繼恢復。中央要求落實知識分子政策,號召專業歸口。早已熄滅的希望之火,竟又死灰復燃。我想歸口到中級法院或者基層法院,經校友呂廷遠兄介紹見了中級法院鄧院長。鄧院長對我曾分配中級法院及到人保組報到有所耳聞,當即表示:很需要,很歡迎,只要工廠放人。但是工廠不放人。歸口法院的希望再次破滅。支部書記黃朝銑同志調出廠后透露:當時市委組織部來了調令,廠領導班子集體決定把調令鎖進抽屜,嚴密封鎖消息,終未泄露一點風聲。一個基層支部,保密如此之嚴,你不得不佩服!
西南政法學院復辦,張序九老師推薦我回校任教。張老師善于識人,校內有小伯樂之譽,推薦過不少教員。據張老師來信,學院領導已經通過,家屬安排亦有考慮,要我即向廠領導提出申請。廠長姓欒,從市標準件廠調來不久,為人十分直爽。我提出調回母校任教,欒廠長當即爽快答應,說:你去大學任教可以為黨多做貢獻,校方函來即可辦理調動手續,全家一道走,廠里絕不刁難。真是快人快語,令我感佩不已!慶幸遇到好人,老天助我!不久西政真來函調人時,廠長、書記一齊推翻前諾,一致表示絕不同意調出,理由依舊:工廠工作也是黨的需要!我廠先后分配來四位大學生,其中云南大學一位,外語專科一位,加上我的西政同學共三位,均以落實知識分子政策、專業歸口名義,相繼先后調走。同一個政策,同一個廠,同一個支部!何以獨留我一人?!個中緣由,請誰人點撥?!
1978年國家決定恢復研究生招生,第二批招生專業目錄公布,其中有法學專業。這時母校張序九老師來信,鼓勵我報考,諄諄告誡:機不可失!當時政策規定,任何單位對于職工報考研究生不得阻攔。先自喜不自勝!我要考上研究生,縱是天王老子恐怕他也攔我不住!復轉念一想,頓生躊躇。全國招生,漫無限制,無論本科、專科,已經畢業、尚未畢業,工農兵學員,老三屆知青,工人、農民、干部、群眾及有無職業,均可報考,考生人數之眾多,可想而知!丟開書本,拋棄專業,十有余年,倉促應考,其困難程度,亦可想而知!雖然政策不允許單位阻攔,但工廠領導態度未變,我要考上了不打緊,若要考而不上,工廠領導將如何對我?我又將如何面對工廠領導?其難堪與尷尬,亦可想而知!是故瞻前顧后,反反復復,猶猶豫豫,遷延難決。
而時不我待,轉瞬之間,報名期間將過。報名最后日之前日,竟日心煩意亂,忐忑不安。是夜輾轉床榻,不能成眠。捫心自問:何以畏首畏尾?何以遲疑不決?縱然折戟考場、名落孫山,又有何可惜?冷嘲熱諷,尷尬難堪,又有何可懼?俗語云:佛爭一柱香,人爭一口氣!爭而不得,應承認自己無能,豈可怨得他人!張師認我有才,舉薦任教不果,復又鼓勵我報考研究生,一再叮囑勿失良機,我若臨陣畏縮、未上考場,將來如何面對夫子?如何面對自己?遂決定報考,成敗利鈍,在所不計!即喚醒妻子,告知我意已決!時在報名期限最后一日凌晨兩點。工廠起床號響起,頓覺一身輕松。趕早到辦公室請假、打證明信,乘11路公共汽車進城,到設在官渡區的省招辦填寫報名表。法學專業,僅北京大學和中國社科院兩個單位招生。謹遵張序九老師建議,填報了中國社科院法學所民法學專業。
當時國家的政策,工作單位應當給考生一個月假期備考。斟酌自身境遇,未便向廠領導請求。好在張序九老師寄來50年代教材,并托云南大學屈野老師輔導。猶記周日進城去屈野老師家請教。其時屈師住在云大附近青云街,房屋老舊,居室局促。屈師自己尚待落實政策,且又胃病纏綿,身體虛弱。每次登門,屈師精神為之一振,仿佛重登杏壇,再掌教鞭,征引比喻,耐心講解,誨我不倦。復向故紙堆中,尋出50年代在人民大學上學時,蘇聯專家講授民法講義油印資料,供我參考。有時留飯,師母上班,屈師親做韭菜炒雞蛋,師生對食,情同父子,令我終生不忘!我一邊工作,一邊備考,感覺時間飛快!突發奇想:如果人類一日一餐,三日一睡,當可節省多少時間用于工作學習!
收到準考證后的一天,有重工局領導來廠,由廠政工干部陪同,約我在廠大門口商店對面小平房接待室隔壁房間談話。主題是:落實黨的知識分子政策,使我專業對口,改任廠人保組干事,并漲一級工資。條件是:我放棄研究生考試。我暗自思忖:現今恢復研究生招生,恰似歷史上皇帝開科取士,此是國家急用人才之時!有志之士理當踴躍應試,各顯其能其才,但憑國家挑選!盼能有幸得中,竭忠盡智,報效國家。利鈍成敗,在此一舉!如因領導許諾漲一級工資、換一個部門,就放棄考試,鎩羽而返,我拳拳報國之心,豈不化成謊言虛話!從此往后,將如何做人?!如何面對廠長、書記、車間領導與全廠員工?!于是答復:報考研究生是響應黨中央的號召,我已經報名,不能不考!
考生之進考場,猶如將軍臨陣。文革后第一次研究生考試,更是如此。昆明市研究生招生考場,設在官渡區小學,教室桌椅均很破舊。頭天已經探場,熟悉路徑。開考進場仍極緊張。我的課桌靠墻,瞥見右手鄰桌考生帶了兩個藥瓶,其緊張程度更勝于我,于是緊繃的神經稍稍松弛。兩天四場:作文、外語、法理、民法。考完回家,即癱倒在床,四肢無力,渾身酸痛,腦子一片空白!待稍緩過神來,逐科回憶,自覺法理、作文、民法均可,而外語很差,是在預料之中。猶記民法考試論述題:“論合同制度”。孰料研究生期間到重慶調查合同制度試點,1980年在法學研究雜志發表第一篇文章《關于重慶市推行合同制度的調查報告》;1981年畢業碩士學位論文題目《論合同法律制度》;畢業留法學所參加撰寫第一部合著《合同法》。1988年起首次參加國家立法修改《中華人民共和國經濟合同法》;1993年起參加設計起草現行《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冥冥中疑有定數!
收到法學研究所的復試通知。考試成績:作文88分;外語37分;法理70分;民法90分。與自己估計吻合。于是向廠里請假,進京參加復試。乘坐62次特快,行駛61個小時,于第三日晚9時30分抵達首都北京。不禁心潮起伏,浮想聯翩。通過長長的地道,走出北京站,放眼望去,夜色朦朧,路燈黯淡,車少人稀。社科院復試在北太平莊北京師范大學,今夜如何得到?稍事躊躇,即決定露宿街頭。用兩張報紙鋪地當床,行李袋做枕,仰臥在位于北京站街與北京站東街交叉街口的一家餐館檐下。環顧兩側露宿者,無非失路之人,盡是他鄉之客。旅途勞頓,一夜無夢。北京之夏,四時天曉。于是起身,收拾報紙,讓出人行通道,手提行李袋,出北京站街,轉建國門內大街向西,過東單,沿東長安街前行,過王府井南口,過南河沿、南池子,抵達天安門廣場,見神圣城樓兩側紅旗在晨風中輕輕擺動,遂在中國歷史博物館北花壇邊公用水管龍頭洗漱,然后到位于正陽門城樓東側22路公共汽車站,乘車經新華門、西單、西四、新街口,至北太平莊北師大社科院復試報名處報到。
中國社科院借北師大復試研究生,后研究生院亦借此辦學。考生不分專業,依報到順序,入住北師大校園東大門北邊一棟教學樓。沿著教室四周墻壁鋪草薦打地鋪,被褥清潔,與北京站口街頭露宿,判若天壤。來自四面八方的考生,互通問訊,其樂融融。我左臨考生,來自廣西,是中學教員,儒雅帥氣,講起所教學生送其離校時之依依不舍,很動感情。還談起電影劉三姐主演黃婉秋受迫害的情況。右臨考生是我同鄉,四川樂山人氏。文革時期,批判資產階級思想,取消餐廳服務,用餐顧客須先到一個窗口交款購牌(票),然后持牌(票)到另一窗口端菜、端飯。這位同鄉就一直在樂山一家面館售牌(票)。緊挨同鄉的考生來自新疆,是一個煤礦挖煤工,身材黑瘦結實,自謂干半個月即可完成工作量,剩下半個月用于看書和睡大覺。言談之間,頗帶豪氣。睡在我左邊稍遠的一位考生,也來自廣西,告我正按照美軍在越南叢林對付蟲氓的高科技,制造一種電子驅蚊器,其發出的超聲波,可致有效范圍內的蚊子心臟爆裂而死。這位老兄自謂特喜歡釣魚,可傳我制魚餌秘方,就在復試期間,竟還偷空去頤和園垂釣,真是個奇人。報考歷史專業的陳祖武兄,睡在另一間教室,身體瘦弱,文質彬彬,自述一直在昆明鐵路局涼亭貨場做搬運工,扛每個百十來公斤的貨包。涼亭貨場在昆明城東,地名八公里,距我所在大板橋僅十余公里。其余考生也大抵相若,非處江湖之遠,即在草萊之間。國家恢復研究生考試,猶如歷史上之大開恩科,多少豪杰之士、不逞之徒、彈鋏之輩,藉以脫穎而出,乘風而上,踔厲奮發,遂其盡忠報國之志,成就一世英名!
法學專業復試,分筆試和面試。筆試在北師大,考法理和民法兩科。面試在城內沙灘北街15號法學所院內。院門向東,進門南邊一溜平房,兩間駐車,幾間住人。北邊一棟曲尺型三層灰磚平頂樓房,為法學所各研究室及機關所在,樓門南向。此樓為建筑大師梁思成早年設計作品,有南墻根碑記為證。樓前一大石碑南向,碑座烏龜和碑身體量甚大,碑文應是滿文,估計小院原是一家王府。院內有幾株老樹,臨近辦公樓門口是一株楊樹,石碑西側一株老榆樹,一株老桑樹。另有幾株雜樹。西墻根也有一排平房。辦公樓北還有一棟曲尺形三層平頂灰樓,是圖書樓,樓門南向。西邊一棟二層小樓,樓上住人,樓下是會議室。圖書樓、西小樓與辦公樓圍成后院。據介紹,原是老北京大學地質地理系之所在。建筑老舊,墻壁斑駁,頗有歷史感。民法專業一位江蘇考生,談起作文中描繪心目中的法學研究所,“紅墻綠瓦,雕梁畫棟,金壁輝煌”,一時傳為笑談。面試在各個研究室分別進行。導師王家福在外地未歸,由黃明川老師主持民法復試。先抽取口試題,依次進去面答,并回答主考老師隨機提問。在我面試中途,一位慈祥如鄰家姥姥的老人進來聽考,聞是副所長韓幽桐,日本東京帝國大學第一位女法學博士。同事多以韓老太太呼之。老太太突然問我愿不愿意改學法理學。我報民法乃是張序九老師建議,怎好中途改變?遂勉強作答:我還是學民法吧!老人聞之,并不以為忤,復加以溫言勉慰。恰如春風細雨,潤我心田。此情此景,如在昨日!
復試回來,照常工作,靜候錄取通知。不料政治審查又生波折,幾乎斷送我讀研究生的一線生機。因文革后期,發生林彪事件,中央號召學習五本馬克思主義原著。工廠黨支部指派我擔任學習馬列著作輔導員,參加市里舉辦的輔導員學習班,回廠輔導全體干部職工學習馬列著作。幾位青工自發成立馬列著作自學小組,用業余時間學習馬列原著,邀我參加。自學小組成員十多人,除我是唯一黨員外,均是共青團員和青年積極分子。定期集中,學習共產黨宣言、哥達綱領批判和反杜林論,結合各自思想和工廠實際,談學習體會,斗私批修,提合理化建議,批評壞人壞事。所謂壞人壞事,包括一些工人自由散漫,上班出工不出力,“明八、暗五、實干三”,及個別領導干部的多吃多占問題。自學小組得到黨支部書記黃朝銑同志的勉勵。其存在不過兩三個月。文革結束時,重工局黨委向各廠派駐清查整頓工作組。被自學小組批評過的人,向工作組揭發,認為成立自學小組是政治錯誤。工作組經過一段時間的調查研究,最后認定自學小組“沒有任何政治問題”,并在全廠職工大會上公布此結論。我報考研究生時,支部書記黃朝銑同志尚未調走,工廠支部出具的政審意見是正面的,要不然法學所不會準考。
我收到法學所寄來的復試通知書,法學所收到工廠寄去的一份新的政審材料。法學所黨組派劉海年、葉維鈞兩位老師赴昆明進行政審,下榻云南省高級人民法院招待所。次日高級法院院長決定派車并派六七級校友唐代洪法官陪同劉、葉兩位老師,于上午9時左右到廠。后據劉海年老師說,工廠黨支部堅持認為自學小組是政治問題,直到中午,不變態度。兩位老師已經失望,擬在工廠職工食堂用餐后返城。食堂女管理員楊慧仙是部隊轉業的老同志,聽客人說從北京來政審,順口說了一句:小梁可是個好人。聽了食堂女管理員這句話,兩位老師頗受觸動,于是改變計劃,重又進廠找支部書記,要求再開支部委員會,不談政治結論,而逐一列舉自學小組做了哪些事情。也就是:自學小組曾經揭發批判個別領導干部多吃多占的問題。問:被揭發批判的同志有無多吃多占的事實?眾支委誠實回答:有這樣的事實。遂使僵局緩和,出現轉機!
下午4時左右,廠黨支部慎重研究決定,更改先前的政審意見。命運之神終于向我敞開了通向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的大門。不久收到法學研究所正式錄取通知書。就這樣,我離開了生活工作十年之久、至今仍魂牽夢繞的昆明東郊大板橋的小小國企昆明市農用軸承廠,走進了紫禁城北景山東側沙灘北街十五號,由此踏上了從事民法學術研究的漫漫長路!
(2009年2月28日完稿,3月15日定稿)